下午四點左右,劉銳告訴她快要上岸了。於藍站在左邊走道上眯著眼睛看向韋諾——高大的身軀正站在桅杆下,一手扯著風帆的繩子,一手搭在額角上看東邊不遠處的陸地。在將要隱去的夕陽下,他全身被鍍上一層詭異的金色,他的表情、他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遊艇直駛向東邊的陸地,那兒養著大片水杉,靠在最前麵的杉林幾乎都養在水裏。林子似乎被刻意地自中央分成兩半,延伸出一個實木搭建的長長的小型碼頭。
水杉林的後麵,是一座矮寬的山坡,種著許多矮小單薄的樹。遠遠看著,於藍覺得那應該是芒果樹和楊桃樹。
五分鍾後,於藍跟著韋諾跨上岸,劉銳站在甲板上對著她大叫:“藍藍,我們遲些再見——拜拜——”
劉銳其實是個很好相處的人,短短一天裏,於藍覺得自己不再害怕他了。
她相信人與人之間有一種情感,在經曆某時段的交往後,會產生一種特殊的牽係,仿佛能相互觸及對方心底最柔軟的角落——心會淺淺地感動,如同釀酒一樣,醇香漸厚,然後不知不覺間滋生出惺惺相惜的感覺,當然這並不受交往時間的限製,可以是相交一生,也可以幾麵之緣。
那必定是一種很奇妙很美麗的感覺。
她常常覺得,今生若有這種朋友這份境界,就是最大的幸福,然而“欲益反損”的道理卻一再提醒她,渴望和現實,永遠不可同語。
但她仍然是渴望的,有時降至最低標準——隻要自己不害怕對方,就是朋友了。
韋諾回頭叫她站著,然後一扭身轉進旁邊的小竹林。於藍站在岸邊眺望,不遠處是一大片間有水渠的菜田,再過去是幾個橫列成排的水塘。一條水泥路分成左右界線,另一邊是一些二至三層的小型樓房,外形四平八穩,一色瓷磚外牆。有些是在舊式平房上加建樓層的,遠遠望著,像黑實的彪形大漢被攔腰套上一圈灰白的腰帶,很有些怪異。
路尾那頭錯落著幾間青磚瓦頂的古式民居,屋頂直直的煙囪正冒出緲緲炊煙。內中一間頗為氣派的古屋,像是祠堂或神宙之類的。門前飄著兩個花岩石的大平台,幾個老頭兒圍在一塊,像是在下圍棋,門兩邊的黑木對聯大得嚇人,字似乎是漆了金的。大門上方還有一對紅紅綠綠的門神,掉了好些顏色了。
遠遠看過去,讓人頓然了悟,樸實中,必定沉積著不少風雨滄桑。
韋諾從林中草棚裏推了一台機車出來。騎上車後,朝還在發呆的她拋去一個頭盔。於藍一個接不住,頭盔骨碌碌的往田埂滾去……她驚叫一聲,搶救不及,那東西就在兩人眼皮下滾進水渠去了。
韋諾狠瞪了她一眼,“我一直想送給你一個字——服——服!”
“我我……不戴就是……”她緊扣小手,不敢看他的臉。
“上車!”
“不戴頭盔……能不能坐機車?”
韋諾鐵青著臉,偏過頭低喝:“上車!”
嚇得於藍一縮,乖乖上前。車身太高,正自猶豫好不好攀著他的手臂,一眼瞥見韋諾滿臉想殺人般的火氣,立即顫手扶著他的肩頭坐了上去。還沒坐定,車子猛然向前一飆,於藍尖叫一聲,慌忙撲上前摟住他的腰。待車子穩定下來,便燙手般縮了回來,然後悄悄扯住他的衣擺。
駛過一段鄉居,前麵逐漸多了好些漂亮別致的村屋。再往前些,不斷看見一些大型的花園別墅,內設園林雕像或小橋流水,甚是美觀。
這一帶是香港新界東北地段,散布不少村落。此處名叫荔枝窩,是香港少有的圍村,不但倚山而建,林前更有小河環繞,景色怡人。阡陌四縱,田野碧綠,間或有白鷺拍翼而起,不高不低不遠不近的,再輕然落下。登至後山高處,甚至能遠眺禁區界外的沙頭角風貌。
村內有天後廟、大石廣場和百年榕樹,村屋排列整齊而緊靠,隱隱然尚有昔日的大村風範。內中住居有些為村民丁屋,有些則是富足人家以求閑居為樂而築建的花園別墅。
雖然狀似世外桃源,卻並非人人甘於舍棄繁華都市,到此過純淨簡樸的鄉居生活。於是便有人在此買地建屋,或當成渡假別墅,或長居此處,麵對水光山色,怡然自樂。
至於韋諾先經水路從香港島繞至長洲,再兜個大圈子繞到荔枝窩的目的,大概是要避人耳目吧。
天色逐漸昏暗,機車駛上一條種著許多合歡樹和尤加利樹的碎石小路。草地傳出嘈雜喧嘩的蟲鳴。遠處不時有狼狗的短吠。於藍瞄著旁邊颼颼掠過的樹影,悄然抓緊韋諾恤衫的衣擺。
在腦子即將開始閃過各種不安全的畫麵的時候,一間灰白外牆的住宅出現在路的盡頭,那是一所歐式花園別墅,有三層之高。
韋諾在別墅門前停車,雕花不鏽鋼的大門突然打開,一個五十開外的老人伸頭瞄了瞄,再慌忙迎出,“韋生回來啦。”
韋諾點頭,領著於藍往裏走去。
天已經全黑了,沒有月亮。於藍一邊走著一邊偷眼四顧。園子很大,空氣飄著一股花草混合的香味,似乎有許多漆黑一團的花草樹木。走過一石子甬路,前方廳門半開,透出明亮的光。
於藍覺得不安,抬眼四望,卻突然發現,韋諾不知到哪裏去了!
內心慌張乍現,立即“阿諾阿諾”地低叫——叫了好半天,哪裏還見韋諾的影子!背後赫然滲出冷汗,手腳早已酸軟無力,明眸大有洶湧泛濫之勢。
“你是於小姐?我是這兒的傭人,叫阿芬,你跟我來吧。”身後突然冒出一個清脆的女聲,嚇得已經低溫的她幾乎暈倒。看清身後的是一個圓圓胖胖貨真價實的女孩之時,她的心才緩緩跳回原處。跟著阿芬來到一間小房間,於藍才開口問阿諾到哪裏去了,阿芬笑著說韋生已經回房休息了。於藍點頭,原來他把她帶回家了。心中安然,但又有些生氣——哪有人把朋友帶回自己家後,不聲不響地閃去睡覺?
朋友?韋諾會當她是朋友嗎?他們隻是因為某種利益關係而交換條件而已。對了,他為什麼不讓她嫁給許應龍?為什麼要以不再追究媽咪偷竊的事作為交換條件?他作出這樣的協定,會得到什麼好處?
再怎麼說,也沒理由會平白無故地帶一個人回家浪費米飯吧。於藍百思不得其解。不過,無論如何,韋諾承諾過不會害她的,這想法讓她無由地安心。
兩天後,於藍知道這所大宅子除了韋諾,還住著他的親妹妹韋妍和幾個傭人。這韋小姐長得很漂亮清秀,可惜不能走路,終日坐在輪椅上,連房門也不大出。
阿芬和她說,韋生交代過管家梅嬸,要於藍每天和他們一塊工作、一塊吃飯。
她被安排每天擦洗韋諾健身房裏的各種器材,之後到屋後幫花王誌叔修理園子的花草,負責四隻杜賓狗的飲食和清潔,空閑時要到廚房幫助弄些下欄工作。不算太忙,反正要吃飯就要幹活,這道理她很明白,因此心中怡然。
樓上是韋生和小姐的私人地方,她不必上去的。
韋家的主樓建在園子中央。外牆用灰白花崗岩築建。園子星羅點布著各色花卉。甚至還有一窪水池,種植了大片的紫花睡蓮。池的左邊是一片青綠的草地,放置著不少體積頗巨的卵形岩石。左邊是十來株叢生的斑竹林。若拐過這一邊,就是特大的花房了。
無論大廳和二樓,韋家都是隨處可見太陽的落地玻璃窗戶,飄掛著白蕾絲窗簾,陽光從外處擠進,通屋影射出明快的光線,十分明亮。
一周過去了,工作並不算繁忙。於藍雖然不擅辭令,整日安靜沉默,卻總會臉帶淺笑,且幹活從不馬虎了事。工作上遇有需要和他人配合的,她總會不聲不響給別人行予方便,傭人又大多是附近村民,本質純樸,於是他們很容易便接納了她。
花王誌叔不知從那天開始,就“丫頭丫頭”地叫她,於藍淡淡微笑著,覺得很喜歡蹲在他身旁聽他嘮叨著園子裏的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