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們的家園——地球被外星人侵占了,而自己就和那個叫做衛嘉南的男孩一起,為了拯救人類踏上了尋找一塊有著外星人秘密的寶石的征途,途中,他們遇到了很多艱難險阻,但是,全都因為愛而過關了。
賀崇愚將這個夢寫了下來,她給裏麵的女孩起名叫“美拉”,給男孩起名叫“蘇依”,故事的名字叫做《月亮寶石》。
“那是一塊愛的寶石,隻有它可以摧毀外星人,因為它們沒有愛的指引……外星人懼怕這顆寶石的力量,它們總想要毀掉它,可是寶石卻源源不斷地散發著駭人的能量場……美拉和蘇依來到了一個巨大的山洞前,裏麵深不見底……”她不停地寫著,上課的時候,下課的時候,回家了以後,等母親走出房間,她就把裝作溫習的功課推到一邊,拿出方格本子開始寫這個故事。
用了整整一個禮拜,她寫完了所有的故事,給它畫上了一個圓圓的句號——握著那厚厚的一疊紙,她露出了微笑,這是她第一次在一塊陌生的土地上笑得那麼舒心,然後她把它很小心地夾在一個三塊錢的夾子裏麵,裝訂成簡陋的小說,放在床邊,母親催促著她快點兒熄燈睡覺,她就關掉燈,靜靜地翻動著那疊厚厚的紙,聽著簌簌的聲音,非常好聽,非常動人……
她把它帶到學校去,上數學課的時候,她忍不住將手伸到課桌抽屜裏,觸摸著封麵,那些因為寫得太用力,而微微突出的紙張表麵,摸起來格外的舒服,她將它們輕輕抽出一點點,瞥了一眼,接著就越看越入神——忽然一隻手伸過來,將它拿走了。
賀崇愚抬頭一看,這下可完蛋了,是數學的文老師,五十歲左右,一臉威嚴的皺紋,和炯炯有神的雙眼,她皺著眉,一語不發地翻看著,然後開口問:“你寫的?”
賀崇愚恨不得往自己臉上揪兩下,她語無倫次地說:“……呃……嗯……”
“放學來我辦公室拿,現在繼續上課。”
賀崇愚的心像一下子掉進了冰窟般寒冷,完了,一切都完了!一個禮拜的時間啊,何況再給她一個禮拜,不,甚至是一個月,她都寫不出那麼好的童話了!
放了學,她在教室裏坐了很久,始終不敢去敲響文老師的門。大鍾響了六下以後,低著頭的她聽見教室門口傳來文老師和李老師打招呼的聲音:“啊,你回去了?好的,再見!”賀崇愚抬起頭來,文老師拿著那本本子來到她麵前,把本子放在她的視線中。
“這個,你是什麼時候寫的啊?”
“這……這個禮拜……”
“一個禮拜?”文老師的聲音聽起來不敢置信,“將近十萬字的小說?”
她有了一點兒勇氣,她要要回自己的東西,“是真的。”她一邊說一邊盯著老師的眼睛。
“我讀了。”文老師說。
她的手在桌子下麵絞著裙子邊。
“寫得真好。”是文老師興奮的聲音,“十一歲的女孩,居然寫得出這麼出色的小說!好好努力,以後,一定可以當個作家!”
“作家……”賀崇愚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要幹什麼,什麼科學家,畫家,演員,她一律沒有想過,最初的夢想,是跟母親一樣,做一個戲劇演員,自從父母離異後,她最大的心願就變成了和母親團聚,現在和母親團聚了,她似乎就沒有再奢求過更久遠的目標了。
“啊,不過要當做家,必須要考上很好的大學才行啊,要考上很好的大學,就必須先考上很好的中學,馬上你就要考中學了,如果數學不好,英文和語文好都是沒用的。”文老師說,“努力吧,至少你的數學要考到九十八分以上,才有可能考上我們這裏最好的勉驊中學。”
要考上勉驊!
要成為作家!
賀崇愚從那天開始,有了她人生的第一個目標。
然後,賀崇愚就在學校裏出名了。
文老師在辦公室裏說,一個十一歲的女學生寫了一篇十萬字的小說,而且語句非常通順流暢,用詞也很精辟老到,其他的老師聽了,又到班裏去說,三天後,每個班的學生都知道賀崇愚寫了一部十萬字的童話,紛紛跑來找她要了看。
賀崇愚沒有借給任何人看,因為她總覺得,別人會看出來,裏麵的蘇依,其實就是衛嘉南……
然後,他們就會嘲笑她了吧。
她不要!
她不要給任何人看,也不要被任何人嘲笑!
直到衛嘉南親自來要。
“賀崇愚同學,可以把你寫的故事給我看看嗎?”
他是衛嘉南,笑容和氣溫馴。
賀崇愚覺得臉燒了起來,支吾了一下,乖乖地交了出來。
“我……寫得不好……”
衛嘉南粗粗地翻了個大概,“好多呀,可以借我回家去看嗎?我明天還給你。”
“嗯,隨便。”
衛嘉南對著這個有兩條長長的辮子的女孩子笑了笑,轉身走了。
說是第二天,其實拖了一個星期,他才來歸還,這期間賀崇愚每天臨睡前都在回憶整部小說裏,有沒有什麼特別露骨的地方,能讓他發現自己就是蘇依的蛛絲馬跡。當他來還的時候,賀崇愚鬆了好大一口氣。
“寫得真好啊!”他由衷地說,“我拿給溫倩看,她也說寫得好。”
溫倩是他們學校裏有名的書香門第出生的女孩,父親是N大教授,母親是專門審閱市考卷的工作人員,她從小熟背唐詩宋詞,能填寫一百多個詞牌名,並閱讀數百本世界名著。能得到她的褒獎,賀崇愚覺得受寵若驚,她看過的不過就是一些童話和詩集,四大名著都看畫畫版,潛詞造句也無甚能耐,經不起推敲。
文老師說好的小說,加上衛嘉南和溫倩的讚揚,整個學校一片嘩然,賀崇愚走到哪裏,都有羨慕的眼光看著她。
“那就是賀崇愚,寫了一篇好長的小說。”
“連溫倩和衛嘉南都說寫得好呢。”
“真厲害呀。”
“繼溫倩之後的又一個才女。”
讚揚聲越來越多,賀崇愚並沒有高興的感覺,相反,她感到自己幾乎沒了原有的空間和自由。
衛嘉南每次見到她,總會非常溫和地跟她打招呼,他是個頻頻出現在主席台、廣播室、老師辦公室的風雲人物,能夠記得賀崇愚這樣的人物想必是非常不錯的了。
溫倩和她同班,個子不高,戴著一副眼鏡,看起來相當的文靜溫柔。在每周一次的作文講評課上,她的作文必然都得到好評。有一次智力小競賽,李老師問,我國第一大島是什麼島?下麵搶答似的叫道:“台灣島!台灣寶島!”
李老師又問:“那麼第二大島呢?”
仍然是搶答似的叫:“海南島,海南島!”
李老師頓了一下,故意拖長了聲調,促狹地問:“那麼……第三大島呢?”
下麵一下子就安靜下來了,這時溫倩站起來說:“是崇明島。”
她說得十分坦然,十分恬靜。李老師微笑著拿著粉筆語氣重重地對其他人說:“這就叫知識!”
然後給溫倩所在的小組加上了十分。
溫倩的平靜、老師的帥氣給當時十二歲的賀崇愚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永遠也無法成為溫倩那樣的才女,就算寫了十萬字,也隻是繼溫倩之後的第二才女,何況還有許多強過她的學生,就在他們班裏。
至於那十萬字的小說,恐怕隻要大家願意去寫,堅持去寫,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完成吧?
而惟一不同的就是她們的筆下也許不會有“蘇依”……
六年級,賀崇愚忽然麵臨著十分艱難的選擇。
她一直都想考的勉驊中學,是她所在區域最好的中學。當時全市有四所名校,外帶一所外語國際學校,一直都是全市小學學生立誌要考的目標。但由於區域問題,賀崇愚的佳苑無權跨區報考其他區的三所學校,外語國際學校雖然不設區域限製,但是必須考附加試,要有非一般的特長才可能被錄取。
她所在的Q區,中學雖然多,可是名校就隻有勉驊一所。
那時賀崇愚一直都對學校沒什麼概念,她以前生活的小鎮子,全鎮隻有一所中學,好壞都往那裏塞,而且也不用考名牌大學,畢業後直接到鎮上辦的工廠工作。
她一直討厭數學,她的數學在第一次數學測驗裏考了51分,文老師吃驚得找她的家長。賀崇愚做夢也沒有想到給她帶來恥辱的會是這麼一張薄薄的紙片,城裏的人實在太抽象了,抽象得她無法理解。
一個下午,李老師走進教室,隨意地問了一句:“想要報考勉驊的人,舉手給我統計看看。”
當時舉手的有二十多人,就連賀崇愚同桌那個調皮搗蛋、總是扯她頭發、一上課就被罰站的嚴奇也樂嗬嗬地舉起了手,連他都能報考,自己一定也可以吧?她猶豫地舉起了手,李老師一個個地看過來,看到她的時候笑了一下,低頭把名字登記上。
老師的一笑,令賀崇愚驚慌失措又受寵若驚,老師的意思是,她有資格,還是打腫臉充胖子?放下手後,她忐忑不安地繼續上課……
放學以後,輪到賀崇愚做值日,拿著簸箕準備去倒的時候,她忽然突發奇想,繞道從走廊另一頭去垃圾箱。她隻是想起一年以前的那個黃昏,九月九號,看到衛嘉南在黑板前抄板報時的背影。經過一班時她故意放慢腳步,放輕腳步,在窗戶那裏迅速地抬頭瞥了一眼又回過頭去,這樣的匆促隻有一個結果,就是隻在窗戶玻璃上看到自己那張平凡的臉蛋的倒影。
她不死心,經過門口的時候,又一次偏頭,門沒有關,教室裏沒有人。她拿著簸箕,猶豫了一下走進去,黑板報十分醒目,上麵寫著,距離考試還有XX天。
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那行大字,雖然很大很鮮豔,但是由於是美術字體,根本看不出個人的風格。
賀崇愚癡癡地看著這行字,忍不住把手放在那個“天”字的最後一捺上,輕輕地擦了擦。粉筆灰沾在她手上,她把手放到眼前來看看,放到鼻子底下嗅嗅,然後把手攥成拳頭,怕被人發現似的跑出教室。
拐彎的時候她正好和衛嘉南麵對麵,他剛剛踢完球,汗淋淋地像剛從水裏撈出來,頭發一綹綹地絞著,他一邊走一邊和旁邊的人大聲地說著話。賀崇愚裝作不認識的樣子和他擦身而過,他什麼異樣也沒發覺,繼續走著,直到消失在走廊裏。
空氣中還殘留著他的汗味,她回過頭,端著簸箕站在狹窄的過道裏,許久了,才意猶未盡地向印刷部附近的垃圾箱走去。
過了幾天,老師成立了補課班,專門為報考勉驊的學生做準備。三個班的學生放在一起,一共有六十多號人,唧唧喳喳活像個菜市場,把一向寬敞的大教室擠得水泄不通。賀崇愚一直低著頭,忽然覺得有什麼在眼前,刷地抬起頭,麵前站著那個白襯衫黑褲子的男孩,剪著普通的平頭,蜂蜜色的皮膚,好看的小手臂夾著一摞書,對門外的人喊道:“哎,你們快點兒好不好,快開始了!”
他選擇的位置是賀崇愚的前麵,坐下來後,賀崇愚吸了吸鼻子,發現那股汗味已經蕩然無存,好像昨天和她擦肩而過的是另一個人。他還是那麼幹淨,那麼一塵不染。襯衫領子一個褶皺都沒有,蜂蜜色的後頸上有一道好看的坎,發根的顏色淺淺的,耳朵後麵也是幹幹淨淨的,肩膀不寬不窄,背脊很挺很直。
老師發卷子下來,他們要通過考試進行選拔。很明顯,這裏的六十幾個學生不可能都考上勉驊,所以全部都輔導毫無疑問是浪費精力的。
第一天考的是語文。安靜的教室裏的筆頭聲此起彼伏,寫不下去時,她一抬頭,就能看見他的頸子和衣領,突起的蝴蝶骨將襯衫隆出一個好看的弧度——平時愛在腦子裏胡思亂想的賀崇愚,此刻竟隻有一個詞彙可以去形容她所看到的他,怎麼那麼好看呢,怎麼那麼好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