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擰軒眉,“她明知我不喜甜品,為什麼還這樣?”淺呷一口鐵觀音,推開托盤。
“其實……”阿羽咬咬唇,吐露實情,“晌午後,舞陽公主和盼兮郡主親自到咱們府裏,說是將軍在狩獵當日意外受傷,理當補一補。盼兮郡主親自下廚,在這燕窩中放了許多珍貴的藥材,特意為你補補身子……”
“拿走。”戰禦寇撫案而立,便往外走。
“將軍,你去哪兒?”阿羽急得一拉他的袍袖,“別跟婆婆起衝突才是!”
“你認為我會嗎?”戰禦寇扭過頭,剛毅的臉上露出一抹怪誕的表情,看似笑卻非笑,比笑冷冽三分,詭異七分。
“不……不會。”
阿羽根本不用想,脫口而出。相處四年,她沒看到丈夫和婆婆為何事爭紅臉,他絕對是那種恪守孝道之人,怎麼會做出她先前所擔心的事呢?
隻是……總覺得這一回兒不對勁兒。自他狩獵歸來後隱隱約約有了變化,雖說不具體,可的確明顯。加之,下午他從宇文大人的府邸出來,一到家便自己待在書房中,不許任何人打攪。若非婆婆送來東西,丫頭不敢進門,她也進不來看他。
“如此,你還攔著我做什麼?”戰禦寇拂開她的手,“如果答應娘娶蘇盼兮,你我的折騰所謂何故?”何況,現在的形式恐怕也由不得娘親了。
“你的意思我明白。”阿羽顏色慘白,低啞道,“隻可惜,婆婆此次看上去勢在必行……她是喜歡盼兮郡主的,多半不會再發生以前的覆轍,所以,將軍連選擇的餘地都沒。”
“是嗎?”戰禦寇冷冷一笑,“那可未必,有一個人會改變你所謂的‘勢在必行’。如果我猜得不錯,她很快——”
話音未落,外麵有仆人稟告:“將軍,驛館有客到訪,自稱是突厥的響鈴公主。”
響鈴公主?
阿羽訥訥地張唇,半晌才說:“她……她便是綰娘小姐的女兒,其其格?”
“沒錯。”聽到“綰娘”兩個字,戰禦寇的頰上又是微微一抽,回答得有些生硬。其其格,又聽到這個名字,心裏真真說不清是何滋味兒。她會來是預料之中的事。可是,心在隱隱作痛。這次不是綰娘!他知道這一次不是因為綰娘——而是——
“她可知將軍與綰娘小姐的一段往事?”
“我和綰娘哪裏還有什麼往事?”戰禦寇輕一斂睫,自嘲不已,“煙雲散盡,一切勾銷罷了。”
“看來,將軍事前已知她要來啦。”阿羽若有所思,淡淡道,“其其格便是那個可以改變‘勢在必行’的人吧。”
戰禦寇放下兵書卷軸,朝外麵的人說:“請客人直接來書房。”然後回眸瞅瞅她,“娘因綰娘而對其其格不滿,可她不清楚,其其格和蘇盼兮雖是表姐妹,但意義完全不同。讓我娶蘇盼兮——娘喜歡她的話,就是多一個‘阿羽’;不喜歡她的話,便是重蹈覆轍。娘要達成的目的不但不會實現,反而會惹火上身。嗬……蕭後太急了,竟會想出這樣糊塗的法子來攛掇此事。”
“將軍……”阿羽搖搖頭,長歎一聲,“何苦這樣?你將自己——置於何地呢?”
“我有千軍萬馬,受封萬戶侯,享天下之榮華。”他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戰場上、朝堂上哪裏沒有戰禦寇的棲身之地?”
“那……”阿羽蒼涼地閉了閉眼,幾乎不願再問,“除卻這些將軍必須麵對的地方外,你在哪裏?”
你在哪裏?
戰禦寇失神地盯著案上的兵書與密密麻麻的戰略圖,黑眸幽邃空洞。
這樣一個看似無聊乏味的問題,對他來說竟是個不折不扣的迷!他從來不去想,也不敢去想——一旦想了,他就會被撕裂得七零八落,再難湊全。然而,他還不能死,至少目前不能。人要想活下去,便注定得繼續忍受無邊無際的蹉跎和漫漫煎熬。
砰砰——
屋內的沉寂被驚天動地的敲門聲打破。
“戰禦寇!這是你們將軍府的待客之道?”鈴鐺環佩作響,明豔動人的少女推門而入,老大不客氣地叉著腰。
戰禦寇微撩眼皮,恰迎上她姣好的容顏,不由得一哂。
其其格的目光落在他囁嚅的唇上,腦中突然浮現出在山洞時她強吻這個男人的一幕,臉刷一下紅了,訥訥半天,語不成調。
戰禦寇似乎意識到她此刻的想法,赧然地一抿唇,說道:“響鈴公主駕臨舍下,蓬蓽生輝。奈何公主身份特殊,加之夜深,戰某實不願再攪擾四鄰,故此委屈公主直接到書房相見,不知……有何貴幹?”
他又在刻意疏離她!
其其格不悅地掃視四周,發現屋內還站著一位清麗的少婦,不禁皺起眉頭,“你是什麼人?”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這樣戰禦寇就不怕惹人非議了?難怪他不願出來,原來窩在軟玉溫香中沉醉著呢。
阿羽一眨不眨地望著那張美麗絕倫的臉蛋兒,心跳如雷。
差一點,她差一點便要認為是看到綰娘小姐本人了!母女倆同樣嫵媚嬌美……不過,再仔細觀瞧,便會發現小小姐的眉宇間更添卓然,這點令她和綰娘小姐又有天壤之別!
好一個響鈴公主嗬!將軍見到了她,內心可還會平靜如昔?她下意識地去尋找戰禦寇的眼神。
戰禦寇卻避開了,沉沉地說:“她是阿羽——我的妻。”
“妻?”其其格的腦子嗡一下,麵白如紙,“你……你的妻子不是都已過世了?”宮中上下無人不知戰禦寇“克妻”之事。難道,全部是在欺騙她不成?
“公主。”阿羽適時開口,“妾身僅是將軍的妾室,不算嫡妻。”盡管不曾接觸其其格,但她已感到強烈的敵意。那雙清澈如鏡的水眸,此時充滿了不敢置信的劍拔弩張,而這些——都源自她的丈夫!
“妾怎樣?”戰禦寇一挑眉,說,“總歸也是我戰家明媒正娶的媳婦。”
“她就是你躲躲閃閃的原因?”其其格問得很坦白,也很小心翼翼。她怕那個答案會令她崩潰。她不知他尚有妻室的,如果知道,今夜無論如何她都不會跑到將軍府鬧笑話。
莫非,在大隋人的眼中,一個做妾的女子不算人?
戰禦寇一定很愛這名女子,所以不願接受她。恐怕對他來說,她充其量也隻是個沒長大的小娃兒。他是堂堂的將軍,當然能容忍一個小女娃的無禮和撒嬌。
他對她真的是出自長輩對晚輩的縱容,而非男人對女人的嗬寵。
她說話做事毛毛草草,和娘一點不像,既比不上蘇盼兮的端莊,也比不上眼前女子的沉靜……
她後悔,為什麼從小就瘋瘋癲癲地和哥哥們在草原上騎射?她應該學阿娘的,好讓自己變得溫柔可人。
大隋的男人喜歡柔情似水的女子啊!
可惜……她不是,永遠不是!她不會真的去掐指算什麼天命,自是不曉得有天會碰到他,會在不知不覺間迷上那個渾身浸透蒼涼的男人!
如果早知有今日——她會改變自己——一定會——
“公主,戰某有何值得躲閃的?”戰禦寇不去理會她受傷的眼眸,徑自說道,“你今日來看到了阿羽,問及她的身份,在下不過是以實相告,何來躲閃之說?你不問我不說更是必然。公主深夜造訪,不會是要跟戰某討論這個話題吧?”
其其格心亂如麻,本來的目的早已蕩然無存。她飛快得逡巡著戰禦寇的麵容,但見他朗健清爽,沒有了那日在洞中的倦意和懨懨之色;再往下瞧,箭袖收攏之處纏著紗布,血色淡淡,也不似當初的觸目驚心。
她不由得暗鬆一口氣。
戰禦寇是永遠不懂得愛護自己的,索性身邊有個貼心的紅顏,能把他養得壯壯實實……聞聞那一陣陣的幽香,看看那盤中的點心和粥,完全可以想象她沒來以前,人家夫婦是多麼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