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森冷……
無邊的恐懼。
不能呼吸。
聞仕琰艱難張口,一大口海水猛然倒灌入胸腔,連呼叫都不能。潛意識深藏的記憶如同潘多拉盒裏的魔物,一旦被打開,就爭先恐後的湧進腦海。
他捂緊頭拚命暗示自己:“忘掉!忘掉!忘掉……”
不斷掙紮。不斷下沉。
染成紅色的海水……濃烈的血腥……親人的斷肢殘軀……
從來沒有暗淡過的記憶幾乎要把聞仕琰逼至發瘋。
前方卻突然閃出一團柔和的紅光,光線漸漸明亮擴散,能看見順著海流舒展的海藻似長卷發,仿佛紅珊瑚一般的豔麗顏色。靠的近了,才發現那雙熟悉的眼眸中,連瞳孔也是異樣的珊瑚色。
美的驚心動魄。
“小……三?”
那異色的美人抱住還在下沉的聞仕琰,唇俯過來貼住他的,輕輕的渡過一口氣。
聞仕琰猛然睜開眼,發現周圍的環境是陌生的。一轉頭,便看見紅三,眼神滿滿的關切。
“小三……”聲音沙啞著。
紅三扶著他坐起:“這裏是醫院,醫生說你不礙事,把嗆的水都控出來了。”
伸出來的手腕上幾道明顯的指痕,看的出來被掐的狠了,淤痕腫起來老高。紅三察覺聞仕琰的視線,便笑著舉起手:“你抓的。”
昏迷中的男人仿佛被噩夢糾纏,神色痛苦的讓人不忍,紅三隻是想為他拭一拭汗,手卻被抓住了,再也不放,握的死緊。
紅三隻好由他握著。那一刻仿佛山長水闊,而她佇立於地之盡頭,身邊隻得他一個人,握緊了她的手,直握到從骨頭痛進心裏去。
聞仕琰捧回那隻累累淤痕的手,合進掌心裏,抵在唇邊,溫柔親吻。
紅三臉上一熱,到底是沒有把手抽開。
“其實,我曾經是自由潛水的世界記錄保持者,不攜帶氧氣瓶的深潛記錄是八分鍾。不是你說的遊泳白癡。”聞仕琰的微笑剛及唇邊就淡去,微微垂了眼簾。
“後來……父母出事了,朱莉亞的出賣連累到了他們。我被敵人抓住,身上綁了鉛塊,被扔進透明水箱,眼睜睜看著父母在旁邊被活活打死,電鋸分割了……一塊一塊的丟進來,浮在我的頭頂……”
聞仕琰的手抑製不住的顫抖:“……我一直擺脫不了,當時的情景我現在還能清晰的回憶起任何細節……包括父母被碎的肉沫橫飛的樣子,還有他們的血水湧進我口鼻的味道……”
“別說了!”紅三俯身抱住聞仕琰,把他的眼淚埋進自己頸窩,“別說了……”
不要再拿過去的傷痛來折磨自己。
將來必須要離開也好,會被他永遠遺忘也好,隻要這一刻,能夠站在這裏,在這個男人的身邊,便是漫長的生命當中那麼值得珍惜的事情。
二子,原來我也可以對人類生出恐懼和鄙夷以外的感情。會感覺人性溫暖,人心真誠並且可以信賴。
甚至……可以相愛。
紅三怔住了。
我要好好想一想。她在心底告訴自己,要好好想一想……
以後的路要怎麼走,紅三忽然愴惘。
一轉眼卻瞥見門縫中閃過一片衫角,紅三不由微笑了然:“你先休息,我離開一會。”
剛起身就被拉住了手腕,那個紅著眼圈的男人兀自赧然,扭著頭不願正麵看她。紅三好笑了:“我去一下醫生辦公室,很快回來。”
撒嬌上癮開始粘人的聞仕琰這才鬆了手,依依目送紅三離開。紅三反手帶上門,站在過道邊略一思索,便朝轉角處走去。
果然,在長長的走廊盡頭,巨大明亮的木格子窗前,看到了倚窗而立的瑪嘉。
“傷口還很疼嗎?”紅三輕輕的碰一碰瑪嘉的肩頭。
瑪嘉的臉色比平時蒼白了許多,眼底清晰的透著倦意,此刻又混雜了傷口以外的痛楚,麵上雖然在死撐,可是心底的失意黯然掩都掩不住。
紅三忍不住脫口而出:“不要哭,一流淚就更加要覺得難過和疼了。”
說完就自覺唐突,可是已經收不回來,隻好暗暗懊惱。瑪嘉卻笑了:“還是這麼心直口快。小三,其實我很羨慕你。”
紅三意外:“我?”
瑪嘉轉開了眼,窗外是漸漸失了綠意的樺木林,映著晴空暖陽,蕭索如此刻的心情。
“應該說是嫉妒吧。我認識他六年了,一直愛他,一直愛他。可是這麼多年過去,最後能陪在他身邊的,始終不是我。”
那眼淚終於順著臉頰成串滑落:“……明明我那麼愛他……”
紅三立時手足無措,可是又不知該說什麼好,仿佛不管說什麼一開口就是錯,隻好笨拙的翻出紙帕遞過去:“不要哭……不要哭……”
險險落淚,莫名傷懷。
轉頭卻看見陽光明媚的窗外,靜靜的泊著一輛銀色跑車,旁邊倚著個全身著黑的男人,正笑吟吟的站成個很閑適的姿勢,擺明了正在看好戲。
紅三頓時瞪圓了雙眼:“黑舞你個死小孩!”
黑舞乖乖的過來:“她在我那裏養傷。我說送她回家,她不願意,又不肯去醫院。這幾天快煩死我了。”
瑪嘉吸吸鼻子:“我先走了,幫我問候組長。”
兩個人開著車一溜煙的離開,剩下紅三站在原地看看天,看看地,再捏捏自己的腮幫子:“……見鬼了!”
這一隻狼蛛一個人類,幾天時間突然變成哥倆好的狀態——紅三開始非常嚴肅的思考:莫非世界末日真的要提前了?!
夜深,紅三又翻窗爬牆出去。喜蛛的的傳音一迭聲焦急:“小三快來!我快忙死了!快來幫我!”
調酒師連續礦工,老板娘忙的直恨不能把原形現出來,八隻手臂齊上陣。紅三推開酒吧門進去的時候嚇一跳,裏麵擁擠的仿佛長勢太過良好的高麗菜田,根本沒有她的立足之地。於是又退出去關上門,打了個電話。
五分鍾後警笛聲“烏拉烏拉”而來,一幫全副武裝的警察蜂擁進酒吧裏:“不許動!”“全體蹲下!雙手抱頭!”“檢查證件!”……
鬧哄哄好一陣,飽受驚嚇的客人們都散去了,警察無功而返。老板娘叉著腰對施施然進來的紅三瞪眼:“你幹的好事!”
紅三笑嘻嘻的:“我是為你好。這幫好色之徒分明都是衝著你來的,你看平時黑舞站台,哪裏會來這麼多人。我把他們都趕跑了,你也好清淨清淨。”
喜蛛撲哧一聲:“黑舞站台也一樣鬧騰,那孩子可沒少被人吃豆腐。”
紅三感慨:“幸虧人類對我們的記憶是有時效的,三年之後,就什麼都想不起來了。說起來,你們家這小孩很反常啊你沒覺得嗎?”
喜蛛點點頭:“為了一個女人,連家長都不要了,我白養了他一千年啊啊咿咿為娘我好傷心!”
紅三看著喜蛛拈起擦酒杯的毛巾作水袖唱作俱佳,暗暗好笑:“算了,兒大不由娘。你又不是他娘,就更加管不著他。”
喜蛛帕子一甩:“啐!管不著也得管!還有你,跟那個男人進行到什麼地步了?”
話題突然就轉到自己頭上,紅三連顧左右而言他都來不及,眼神躲閃了一圈,終於直視老友,眨了眨眼:“我也還在想,這是多麼奇怪的事情啊,我本來是上岸找二子,可找著找著,卻遇到了這個人,他就這麼莫名其妙的能影響到我的情緒和思路,比如我現在在這裏跟你說話,心裏卻想他有沒有做噩夢身邊又沒有人陪……”
紅三頓住了,臉上顯出赧然的神色來。喜蛛隻覺得心頭波瀾壯闊的澎湃著就要有什麼滿溢出來,鼻頭卻終於是酸澀了:“傻瓜……這還用得著想嗎?你對白二,是孺慕是依戀,對這個男人,才是愛。”
紅三仿佛被人迎頭敲了一棍的表情:“……那怎麼行!我是紅珊瑚,早晚都要回海裏去,他隻不過短短百十年壽命,我哪裏顧得了他……”
喜蛛溫柔的笑著,看著紅三語無倫次的說些她自己都覺得不成借口的理由。紅三在那樣溫柔的目光下終於繃不住,趴在吧台上,糾結歎息,不可開交。
“四百年已經到了,說不定明天我就會完全轉變成雄體,到時該怎麼去麵對他?告訴他我不但不是人類而且還是雄性?再說,我已經出來遊蕩的夠久了,本就不該再分神,等這邊的事情一了,我就回海裏去。”
喜蛛便也歎息,輕輕撫摸老友的頭,卷一縷長發在手裏:“小三,我隻告訴你一句話。人類的壽命真的很短暫,你稍微一猶豫,時光就走的遠遠,一刻也不會停。”
“這個世上沒有後悔藥可以吃。小三,思念有多寂寞,你應該不比我體會的少吧。”
紅三緊咬住下唇,眼底複雜神色閃過,終於隻剩決然:“我要回去。”
喜蛛指尖一緊,那發絲陷入掌紋,隱隱生痛:“你這個……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