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

四、五、六,來尋烏三個月,在易季布的記憶裏,似乎每次見到百裏新語,她總在作威作福。

四月一日,他偶經安壽坊——

“尋——兒——別忘了買半斤砒霜。”衝到樓欄邊的女子半截身子倚柱懸空,衝遠走少年的身影大叫,一舉一動皆是美態。

“知道啦!”少年回頭搖手。

在尋烏,公然大叫買砒霜的人,除了百裏新語,沒有第二個。

他很想問:買那麼多砒霜想幹什麼,藥老鼠還是藥人?

五月十八,他夜間巡城——

一道慘呼從煙火樓傳出,伴著嗬斥,護衛將一名書生打扮的男子架出大門,隨後,搖曳而出的女子做出了與搖曳完全不相幹的舉動——狠狠踢了書生一腳。

她口中念念有詞:“君莫嫌醜婦……那個……醜婦死守貞。山頭一怪石,長作望夫名……那個……鳥有並翼飛,獸有比肩行。丈夫不立義,豈如鳥獸情。”念完,女子盛氣淩人,眼一眯,回首問——

“怎麼樣?”

立即,身後兩名嬌俏女子巴掌如雷,直道“姑娘說得好”。

“我‘粗’口成章,罵你不用一個髒字。”囂張女子冷斜一眼,命護衛將書生趕走。書生本就狼狽,見周圍站了一圈譏笑的百姓,漲紅了臉,卻不願離去。

他細細打聽,才知書生已娶妻,卻戀上煙火樓的百祿姑娘,一個月前,百裏新語放話,若書生將結發妻子休了,她可以考慮將百祿嫁給他。書生妻子向來賢惠,沒想到居然真讓書生給休了。今日書生來煙火樓提親,百裏新語的回答是——

休、想!

“一個連結發妻子都可以休的人,我怎麼知道你以後會不會這麼對百祿?想娶我的人,先拿鏡子前後照照自己。”

她的話飄蕩在耳,易季布心頭一動,想起方才她斷斷續續念的詩,是劉叉的《古怨》。

君莫嫌醜婦,醜婦死守貞……丈夫不立義,豈如鳥獸情……

那一刻,易季布對書生沒有半點憐憫。

燈火輝煌處,囂張人影在一名少年和兩名女子的笑擁下消失在重重簾紗之後。街角陰暗處,軒俊身影慢慢轉身,唇邊噙著一朵笑弧。

六月之後,天幹物燥,火災……也多。

“唉……”放下官記卷帙,易季布決定有必要“拜訪”百裏新語。

走出官衙,莫名的,心頭竟有些興奮。

時近晌午,走在街上,他回憶官卷近一年的記載,城中大火極少,小火卻不斷,最近的一次大火發生在去年二月。

“二月初十,雷電之夜,自大街安壽坊大火,坊間民宅百餘間盡焚,死三十五。”

細問過孫總把,失火範圍內包括安壽坊邊大地主陳放勳的宅子。一個月後,陳老爺動土重建,同時將宅地賣給了一名女子,也就是百裏新語。煙火樓便是在那時修築的。

百裏新語出現後,不知用什麼法子得到城中商賈的支持,煙火樓如日中天。

她很喜歡失火,隻要起火,她絕對坐轎趕來。試問,哪個人見了火不躲逃,她卻偏偏往火裏跳。所幸三個月來急訓救火兵,每逢起火,皆能在她出現之前當機立斷切斷火源,甚至消息沒傳到她那兒,火便已撲滅。

她身上藏著何種玄機,他尚未查出。

民風淳樸也有淳樸的短處——城中人對她的怪異行為見多見慣,輕易便接受下來,俗稱“見怪不怪”。

這麼說來,是他大驚小怪了嗎……

他細細研究,城中失火原因很多。

之一:燒蚊煙引來藥爆。某個做印香的笨蛋夜裏燒香熏蚊蟲,引來藥爆,火星濺入裝滿印香的籮筐,結果一籮印香全爆,煙焰四起,人屋一火而盡。

之二:庖廚相近,灶薪起火。大戶人家柴薪與灶爐隔得近,令得廚房失火最為尋常。

之三:佛事引火。大元佛事盛普,家家以供法師、掛幢幡為樂。風吹幡動固然有佛家之美,不可忽視的是,幢幡是易燃布帛,佛堂油燈徹夜長明,風一吹,幡布拂上油燈……當然又是火災一場。

之四……之五……之六……

諸如以上種種,在易季布眼中還算是正常,至於不正常……他深有感觸,隻要扯上百裏新語,一切“正常”都會變成“不正常”。

去年四月,有隕星墜落,在城南劉家屋廳裏砸出一個大坑,民舍起火。隕星落地為玄鐵,官府取去,百裏新語說服皮知州將玄鐵打造出三柄玄鐵劍,賣得高價,銀兩全數用來改修城市街道,興修水利。

利國利民,當然是好事。隻不過……

去年五月,她將百來把鐵刀鐵劍插上自大街民舍的屋頂,梅雨時節竟引來暴雷,民舍小火不斷,今天燒東家明天燒西家……真慶幸無人喪命。

他沒親眼目睹就已經覺得不正常,親眼所見就更不可思議。就在十天前,抱劍街一家新鋪開張,請來戲伶舞火龍。

百姓圍觀,正常,百裏新語大概買東西,剛從另一間鋪子出來。她雅態輕盈,妖姿綽約,“啪”地打開折扇衝那龍頭人嫣然一笑……

“啪!”火球被拋到稻草堆上……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為我而死,唉……

街邊,易季布歎氣的同時,煙火樓,王尋兒也在歎氣。

“新語姐,十天前的那場小火,根本是龍頭自己不小心,易季布為何總扯上你,還拉你回衙門問話?”僻靜後院,兩張軟榻安置在濃蔭樹下,中隔一張黑木幾。

“我樹大。”吸著冰酪乳,眸星半開半合,女子神色閑懶。

尋兒顯然不懂,“呃?”

“樹大招風啊。”

“新語姐,易季布來後,城裏失火的次數少了很多。”

“嗯。”心不在焉地點頭,百裏新語突然笑道,“那次失火,要怪就怪鋪老板將一堆稻草放在門邊。”

“稻草……”

“還要怪他自己選錯了行。”

“選錯行……”

“賣什麼不好?賣酒,不失火才怪!”

“才怪……”

“尋兒你學鸚鵡啊?”

“學鸚鵡……呃,新語姐……”少年茫然接下一句,聽明她語中的戲謔後,臉上泛紅。

“就算是鸚鵡,尋兒也是一隻最漂亮最帥氣最迷人的鸚鵡。”不正經地一笑,五指攀上少年白淨的臉。

少年微有腆意,任她在臉上東捏西揉,也不反抗。

外人都道新語姐為人放誕,其實、其實、她隻是愛逗人罷了……

將少年的嘴角向兩邊拉,扯出滑稽的笑臉,她道:“該你走了。”

“呃?哦……”看清桌上局勢,少年趕緊走出一步。

兩人正在下圍棋。

輕輕腳步聲由遠而近,少年眉心一跳,從榻上翻身坐起。看清來人後,立即趴回成舒服的納涼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