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兒,為什麼不練功?”來人眉色沉穩,瞧到少年軟骨頭的模樣,眸中夾上一絲薄責。
“師父……”尋兒百般不願地從涼榻上爬起,嘟著嘴可憐兮兮。
“行了邦寧,我讓他不用練功陪我下棋。”女子蹺蹺腿,不覺得這種小事值得邦寧在晌午知了叫不停的時候跑進來,“什麼事?”
邦寧歎氣,“易大人求見。”
原以為百裏新語會在廳內見他,隨邦寧繞過叢叢花木,易季布隻覺得風吹滿路香,轉眼來到一處陰涼廣蓋的僻靜小院。
日照當軒,樹影連成一片,易季布深吸一口氣,胸中一片清涼,暗暗讚了句“清風明月無人管,並作南來一味涼”。
邦寧停下步子,易季布抬眼望去……心中早有預料,仍是微微一顫。
她……非得把自己弄得像幅畫兒才滿意?
湖藍夏衫如牡丹瓣層層綻放,領口未係緊,露出一截半白脖頸,以跏趺之姿盤坐涼榻上。腰間……他心中微歎。長久以來,她從未變過的飾物,大概隻有腰上的那隻紫色繩結。
不知自己為何會留心她的飾物,他隻是……控製不住自己的眼睛……
想必,這繩結對她具有某種意義。他沒多猜,緩步上前,又一顫。
少年的腦袋從她肩後冒出來。
少年眼中沒有明顯的敵意,也談不上善意。不同於成年男子粗大的五指空握成拳,正輕緩有力地捶打她的肩。
“季布,又要問話嗎?”扭動脖子,喉中發出舒服的輕吟,她指了指空出的涼榻,“請坐。”
坐……易季布死瞪著涼榻,突然覺得少年在雪白頸間捶捏的手格外刺眼。
青天白日,衣冠不整,與美少年在涼榻上狎玩,見了他也不避諱,明明……明明應該厭惡的,他卻厭惡不起來。
每每瞥到這抹身影,視線總是抑製不住繞向她,直到消失才收回。
她總像一幅畫在他眼前飄過,每見一次,他卻心驚一回。
畫,美則美矣,卻無生機……
“易大人來此,就為對著新語姐發呆?”少年清脆的聲音中夾著刺。
“尋兒不得無禮。”捏捏少年白嫩的臉,百裏新語眼中滿是憐寵,“去,給我買零食。”
“想吃什麼?”少年爬到涼榻邊,伏腰找鞋。
“烏梅,葡萄。”
尋兒一邊穿鞋一邊問道:“還是和大師烏梅藥鋪的烏梅?”
“對。”
將微皺的衫子拍平,尋兒回頭,“我去啦!”
“不送!”她素手搖搖。
走了片刻,少年原路跑回,“對了,百祿讓我問你,今晚想吃什麼?”
“荷包飯。”
“還有呢?”
“嗯……前天吃的那條什麼銀魚……”
“銀絲鯽。”
“對,就是那種。”
“今年的新藕出來了,想不想嚐嚐荷葉蒸粉藕?去火的。你這些天總在叫牙痛。”
“好啊!”
……
兩人旁若無人地說著瑣屑小事,親昵形態容不得外人插嘴。易季布將視線定在涼榻一角,表情平淡。少年從身邊走過,他無意瞥去一眼,得到少年的睥睨。
被寵壞的孩子嗬……
“季布,坐啊!”
拋開不該有的(他也不知此刻該有怎樣的)情緒,易季布前移一步,“百裏姑娘,在下……”
“聽說季布訓練的救火兵神勇無敵,很受人稱讚呢。”見他不坐,她不勉強,自己挪到另一張空涼榻上,與他對視。
“在下能否冒昧請教……”
“這麼熱的天氣,你穿這麼厚的官服,我真佩服。”從枕下摸出一把異色影花扇,她自顧自地搖起來。
“在下……”
“東水門外那個什麼湖,荷葉應該長出來了,七八月正好去賞荷。”
他閉嘴,再笨的人也知道她故意打岔。三個月前城裏傳聞他是她的入幕之賓,他聽後一身冷汗,慚愧自己壞了她的名聲,每晚輾轉不安,飽受良心譴責。
以為她會諸多刁難,但流言傳了十多天,慢慢淡去,她一點動靜也沒有,這讓他良心的譴責略略淡些。
“坐啊!”漫不經心的聲音響起。
深吸一口氣,他僵硬地坐在涼榻邊上,盡可能保持君子風度,非禮勿視。不坐,隻怕她會打岔到猴年馬月去。
清清嗓,他重新開口:“百裏姑娘……在下……”刻意停了停,見她沒打斷,他舒口氣,繼續,“姑娘對起火似乎情有獨鍾,隻是,火不可兒戲,姑娘為何不讓人救火,自己卻……卻愛往火裏跳?”
“我……”本想說“我高興”,她突然抬臂,寬袖滑至肘邊,盯著皓白無瑕的小臂看了片刻,才慢慢道,“你為什麼想知道?”“百姓安危,在下職責所在,自當周全。”
百姓?屁啊!她冷哼,盯著沒什麼表情的呆臉,若有所思。
這張臉………這人會和她有羈絆嗎?
注意他,是因三個月前,他從火中抱出她並且很粗魯地扔給邦寧。以往,無論衝入火場多少次,雖熱氣撲麵,火焰卻卷不上身,就連衣袖也不會焦黑半點。試過多次,次次如此。隻有那一次,火舌卷上衣袖,焦了袖尾。
她不怕火焰燙到,隻要……隻要一個契機……
這契機,會因他而起嗎?會嗎?
右手不自覺捏住腰間的繩結,輕顫,人也不受控製地向他挪近寸許。
靜沉沉不說話的她,越看越像一幅畫,越看越……悲傷?他眨眼,不解她眸中一閃而逝的情緒是否能稱之為悲傷。
她這樣,無端讓他害怕,怕她……當真入了畫,了無生氣。
無言片刻,他清咳,不自在地開口:“這涼榻,可是因姑娘之名而聞名的……美人懶榻?”
他曾聞,去年六月間,她在涼床鋪瞧中了一副涼榻,許是天熱走累,竟直接在鋪裏睡了半天,後來是邦寧帶了護衛將涼榻抬回去。更有傳言,用此涼榻睡覺,醜可變美。從此,“美人懶榻”風靡全城,富豪之家爭相購買,蔚然成風。
“嗯?”看了眼涼榻,她似聽非聽地點頭。
“在下聽說,修義坊趙老爺的小姐自幼慧美,不信懶榻能駐顏美姿,姑娘找來容貌平常的蘇姓姑娘,又邀趙小姐來煙火樓小住半月。離開煙火樓時,蘇姑娘人比花嬌,趙小姐卻……”
“哼!”被他勾起記憶,她丟開突來的煩亂,冷笑,“趙小姐啊,現在應該瘦些了吧?”
“瘦些?”他不明白。這件事他由傳聞聽得,趙小姐什麼模樣他並未親眼見到。
“是啊。”憶起趣事,她眸中起了淡淡霧氣,似要回轉那流逝紅塵,“我讓她好吃好睡半個月,每天五餐,乳糖獅糖加奶酪,哪有不胖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