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采衣已帶著相從往外走,聞言腳步一頓,回首,眉梢挑出漫不經心的涼意,“本坊主——隻怕他們不來。”
淡淡的氣息綴在身後。
殷采衣並不回頭,淡淡笑問:“你意如何?”
“兩事便是一事。”
相從說得簡潔,殷采衣倒沒有理解障礙,點頭讚同:“我也不信,這世上會有那麼多巧合。拂心齋幾年不出事,一出就是兩樁,時間又如此接近,想不想到一起都難。”
相從似乎遲了一下,聲音有點不肯定:“也許是三樁。”
“嗯?”下意識轉身,果然——那雙眼睛在看著地麵。
殷采衣眯起了眼。這丫頭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有點躲他的樣子,雖然一樣跟著他,和他說話,對他淺笑,負責他三餐,完全看不出有什麼異常的樣子。除了——眼神再不跟他有任何接觸。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在意到這麼細微的地方,相從的情緒反應本來就不明顯,開始的時候,他還費了一番工夫去留意,當然目的並不單純。
而大約是形成了習慣,那時的功夫沒白費,所以這麼微小的不一樣,他也幾乎立刻就察覺出來。並且,十分之在意這不一樣。
然後,發現更多的不一樣。比如說,越來越沉默。
這一點其實更隱蔽,他和她說話不管說什麼都是有問必答的,但是一旦他不說,她便從來不會主動和他說話。好像那日在議事廳上,他不點名問她,她縮在牆角,幾乎就完全把自己的氣息變成了虛無。
剛才在花林裏,他完全肯定了這點不是自己的多想。
好像——就是知曉貢品被劫了之後吧?也就是,他在海棠林看到那個情景之後。不必再多想,和度某人定然脫不了關係。但是相從一貫沉著,以她之智不會輕受挑撥,度砂說了什麼,才讓她有此改變?
心思變轉,他麵上聲色不動,問道:“三樁?”
相從搖搖頭,“我不大肯定,等確實了再說吧。早起慮,反而混淆視線。”
“相從啊——”他拖長了聲音喚她,卻不再有下文。
“什麼?”惑地終於抬頭,一根手指早早等在那裏,恰挑在她下頜,不給她躲閃的機會。
“我變醜了?為什麼不再看我?”他單刀直入,“度砂那廝跟你挑撥了什麼?”
他享受持平膠著的提防試探的過程,卻不樂見變成僵局,忍耐到今天,她越躲越遠,這糊塗,他終於裝膩了。
此時兩人站在路邊,不知有意無意,彼此距離極近,殷采衣眼睛不眨地盯著她,本是存心要她避無可避。
相從一呆,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被橫空一句問破所有防備,眸底泛出的濃重的悲哀之色——雖隻有一瞬間,卻是清清楚楚,那道道傷重重劃在他心上。
痛。
全是傷——那一瞬間,那些不及掩飾的,一直被很好地掩埋在寧靜的表麵之下,零零碎碎無處不在的傷痕刺盲他的眼。
你真是舍得!
忽然就想起了度砂的一句話,殷采衣心中空了一下……不知道是什麼感覺。
真的,過分了嗎?
沒有給他反應的機會,風過,剛才的眼見似幻覺,一眨眼的工夫見到的已又是淺笑,“殷主事大約是誤會什麼了,度砂是我五哥。”
殷采衣張大了嘴,“……五、五哥?”
這是什麼笑話?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居然是親戚?!
相從點頭,神色溫暖,“失散很多年了,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說來還要多謝殷主事。”
難怪那天度砂憤概成那個樣子,敵手是一回事,但若他的妹妹被別人這樣算計,他也難有什麼好臉色,度砂對他還算客氣了。
腦子裏轉了一圈,總算回過了神誌,“原來是這樣啊。”幹巴巴的一句。心裏想的是:這麼算的話,豈不是度砂那小子說什麼相從都絕不會有絲毫懷了?
真不爽。
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詭異的地方,殷采衣惋惜地想,看來是沒辦法知道那小子造了什麼謠了。
更加鬱悶的是,這個啞巴虧隻能自己認了。不用想也知道,和人家失散多年的哥哥比起來,他算得什麼。
相從不知道他轉什麼心思,等了一刻還不見說話,便道:“我回廚房看看,早上燉的水晶肘差不多要到火候了。”
說著轉身走去,殷采衣一抬頭,見她已走出去了三四步,倒不急追究她轉移話題,忙先拖住,笑道:“錯了,你往那邊走又是回到花圃了,北邊才是回去中庭呢。你在坊裏也呆了一陣子了,方向還沒弄清嗎?”笑容忽然凝住。
相從一回首見他眼中精光,她察人眼色何等厲害,雖不知首尾,腦中隻稍稍一轉,立刻抓出重點,“淮陰的北邊莫非是?”
“正是,我竟然一直沒有留意。”殷采衣微微吐出一口氣來,和這伶俐丫頭說話何等賞心省事。“你那日覺得不對的大概也就是這個吧?隻是你不辨方向,所以隻模糊抓個影子,卻想不出究竟。”
“巴掌大的門派,想錢想瘋了,主意敢打到本齋來,怕死得不夠快嗎?”
相從搖搖頭,“那麼突然崛起的門派,發展勢頭太快,自然有些地方要脫節的。沒有穩定的進項,入不敷出是遲早的事。”
殷采衣不自禁盯了她一眼。
這也是一個女子該有的見識嗎?聰明或可天賦,眼魄卻必要後天曆練養成,不到一定的高度,便看不到那麼多步。誓門便是個例子,弄到要靠暗搶維持,與上位者的躁進短淺脫不了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