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不走?”地牢的門前,度砂氣悶地來回亂走,第三十四遍問出這個問題。
“他還沒有回來。”第三十四遍回答。
度砂跺腳,聽她聲音虛弱,又不敢大聲,硬咬著牙道:“昭兒,你那日怎麼跟我說的?”
相從坐在角落的稻草堆裏,低聲答:“我和五哥說,等他回來,我就回齋去。”
“那你——”
他微揚的聲音被打斷,“他還沒有回來。”
第三十五遍。
度砂惱極,偏虧欠她至深,恨得吐血也不敢擺出一點臉色,壓著怒氣道:“你還管他?這些年你被那混賬拖累得還嫌不夠?事到如今,那瞎子連你是誰都認不出來!你還指望什麼——”
他驚覺頓住,陰暗裏,相從的臉色已成了一張白紙。
“五哥。”她低低道,“沒事,我願意的。”
度砂陰鬱著眉眼,一拳打在牆上,牆灰撲簌直落。他啞著嗓子:“昭兒,我隻是代你不值。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相從低低笑著,半垂的眼睫投下濃重的陰影:“我要他知道做什麼?過去的總是過去了,如今的隻是我一個人的事,翻出那些舊賬來,和他討債嗎?”
“他本來就欠你的!”
相從咳了一聲。
時令雖已近夏,度砂又給她抱來了被子,但她弱質女流,在地牢這種地方呆了一夜,還是受了寒。
度砂收了聲,忙巴過去,握著鐵欄,“你還好吧?我去給你找大夫來。”
“不用。”相從有點苦惱地喚住他,“五哥,你別這麼緊張,也別總守在這裏了。昨天和沈副坊主打了一架,我看到你吐了血的。”
度砂撇撇嘴,“那你和我一起走。”
相從歎氣,“五哥,這一坊的人還等著你去維持,你守在這裏本來就是徇私了。我早應了你的,等這件事解決我立刻回去,不再和他牽扯,也不再記著他。”
度砂懷疑地看她,“你舍得嗎?”
“不舍得。”
疼痛似的抬手遮住了眼,合上的眼睫間有光亮一閃,一身的傷在至親麵前,終於毫無掩飾地完全顯示出來,“但是我不能再留下去了,我……累了。”
也怕了。她不知道她的冷靜還能維持到什麼時候,心越來越不受控製,他臨走時的欲言又止,她竟然會有期待。
太荒謬,她怕到連真情和假意都分辨不清的時候,她再要——如何抽身?
度砂還是不滿意,“那早兩天和我走有什麼差別?再說你還回齋幹什麼?我好容易找到你,莫非還能讓你去做丫頭?齋規雖嚴,總也沒有扣著你不放的理。至於這裏的爛攤子,有我一份責任我不會袖手,但和你又沒關係,拿著毒藥就是下毒的人嗎?沈忍寒可憐的腦子隻有一根筋——”
他說得興起,滔滔不絕起來,相從忍不住揉揉眉頭,道:“也差不多是扣著。”
她憑空插出一句,度砂不解地眨眼,他已忘了自己之前具體說了什麼,便問:“什麼扣著?”
相從頓了一頓,左手下滑摸上頸間的鎖片,無聲地歎息:“五哥,我離家這些年的事,還是有些瞞了你的,這是我不能說的,對不起。”
度砂開始沒反應過來,跟著臉色不由一變,直覺想到那日殷采衣推測她在紅綠院裏鎮定的緣由,這事他沒查出來,也不敢開口問,這時以為她說的便是此事,聲音喑啞下來:“昭兒,是我對不住你。五哥混賬,居然能弄丟了你——”他說不下去。
相從裹著被子,半坐著向他爬過去,握上了他勒出青筋的手,微笑著,“是我自己要逃走的啊,我那時不懂事,騙了五哥帶我出來,也沒想過我走了之後五哥要怎麼辦,會不會受家法,就隻想著去找他。”
度砂低首慢慢將額頭靠到她微涼的手上,不說話。
隔了一會,外麵的人聲忽然隱隱騷動起來,那是和這幾天的人心浮動不同的一種動靜。
度砂抬起頭,和相從對視了一眼,閃過一致的了然。
——必是,那人終於回來了。
度砂拍拍衣服站起來,“那小子終於舍得回來了。昭兒你放心,我和他共事這些年,他雖然沒什麼良心,腦子總是有的,才不會和沈忍寒那個讀死了書的笨蛋一樣懷疑到你頭上。”
他信心滿滿,已摸出硬搶來的地牢鑰匙,隻等放人。
相從張了張嘴,又閉上。實在不知道怎麼說,她本來就是嫌疑最大的外來者,又不慎落下那麼鐵板釘釘的把柄,應該凡有點腦子的人都會想到她身上才對。
即便看到她手持匕首也仍然毫不猶疑信她的人……隻有五哥你一個啊。
騷動漸近,已聽見了腳步聲。
唯一可以透進地牢的一縷陽光被遮住。
進來的是兩個人,逆著光,誰的臉都看不清楚。
相從鬆開了握著鐵欄的手,閉上了眼,微微笑了一下,心裏一片死灰般的沁涼。
果然,求不得隻是求不得。做什麼都沒用,再討好亦是枉然。
腦中清醒到一片空白,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好冷。
“你們都來了?”度砂興高采烈,“正好,采衣你說,我可以把我妹妹放出來了吧?那丫頭死心眼,自己不肯出來。”
有點空曠的牢裏回蕩著他一個人的聲音。
相從有些疲倦地道:“五哥,你先出去吧,這種情況你在不大合規矩。”
度砂愣了一下,“你說什麼?什麼規矩?”
沈忍寒淡淡開口:“刑問時,五服親友規避的規矩。”
他左頰還留有沒消去的淤青,度砂的眸心縮起,看他的目光已是很想再在他右頰打一拳的神色,“刑——問?”
沈忍寒伸出縮在袖中的手掌,掌心赫然一個紙包,“度砂,你莫再公私不分。這是從風姑娘身上搜出來的‘煎根’,已經查驗過,是毒性很隱秘的一種毒,搜獲時還有兩名暗衛見證,人證物證俱在,你拿什麼護她?”
“我偏——”
“五哥,”相從略加大了聲音打斷他,“這是拂心齋的規矩,不能因我一人破例,不管我做沒做,問訊的過場一定要有的。”
度砂語塞,他自身也是半坊之主,事情的輕重總是明白。他心底篤信相從與此事無幹,也信殷采衣不會輕判,當下倒不如何焦急,隻有些不甘心,恨恨瞪一眼沈忍寒,“見到你我就該想到沒好事!”
拂袖而去。
相從看著他的背影歎息。才想到嗎?
殷采衣回坊,知道始末,不先來這邊,而選擇去找沈忍寒,他信誰不已是一目了然的事了嗎?
見到進來的是兩個人,她——便再沒什麼不明白的了。
沈忍寒拱手為禮,“風姑娘,得罪了。”
相從撐著站了起來,頭有些暈,她晃了一下,淺笑道:“沈副坊主有什麼問題,請問吧。”
開口的卻不是沈忍寒。另一個人慢慢抬起頭來,對上她的眼睛,看不出什麼神色,“相從,忍寒的話可有不實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