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殷采衣的脾氣愈加浮躁起來,類似那天拍毀桌子的舉動屢見不鮮,沈忍寒在坊裏那麼多年,從來也沒見他脾氣這麼厲害。心知是半月期限將至,惹得他心裏煩躁,也不敢勸。
他們現在不過拿到一包煎根,相從充其量是嫌疑最大的疑似凶手,但是她若不肯招認,憑這麼一小包毒不死人的藥是不能拿她怎樣的。再說要是三爺再存心偏袒,他們就更沒什麼辦法,何況,風相從到底是不是三爺刻意安插進來的還未可知呢。
連著數日,殷采衣天天去地牢繞上兩三趟,但看他出來時一次比一次難看的臉色就知道,次次一無所獲。
沈忍寒小心地道:“這位風姑娘的心計也真是少見……”
“少見什麼,”殷采衣不耐煩橫過去一眼,“和度砂一樣,全是自作聰明的笨蛋!”
沈忍寒無語,看他恨恨拍桌,“為什麼我身邊全是這些人!”
沈忍寒頓了頓,還是冒著風險道:“坊主,我去瞧過風姑娘兩次,她臉色實在不大好,是不是夥食——”
“看三爺的麵子不動刑已是從沒有的待遇了,還要怎麼樣?”殷采衣冷冷斜眼,他身上那種風流含笑的氣質這幾日工夫消磨殆盡,一橫眉都是股煞人戾氣,麵目再美好,也打了折扣。
沈忍寒閉嘴。
僅剩的兩日流水一般逝去。
能用的手段都用盡了,相從那裏毫無收獲,別的地方也再找不出一點證據。
限期過後的這日正午,總齋使者如期而至。隻是來的既不是之前來過的宮無釋,也不是宮三,卻是四大執事者中排行最末的宮四鳳淩。
沈忍寒一邊跟著殷采衣出迎,一邊疑惑,“怎麼是他來?四少主管消息傳報,沒聽說他插手過別的啊。”
宮四常年在外,出了名的不管閑事,與各分行主事倒都熟識,沈忍寒也見過幾次。
“去瞧瞧不就明白了?這個我也沒想到。”殷采衣頭也不回,打了個哈欠說道。
沈忍寒聽著他輕鬆的語氣,心內疑惑更甚。總覺得有什麼地方忽然不太對了——冷了那麼多天臉色的人,一下子像撥開滿天遮眼雲霧,完全恢複原來的隨意自在,莫非哪裏出了變數?
說話間到了前廳,廳正中,負手背著身而立的青年聞聲轉過頭來。正午的光線十分清晰明亮,他一襲青衫,俊美的容色看去更加逼人。
殷采衣進門,拱手笑道:“些餘瑣事,怎勞四少大駕?”
“我也是這麼覺得。”宮四笑眯眯點頭,“不就毀了幾棵花,三哥就在家跳腳了。采衣啊,該著你倒黴,偏要撞到他手裏。”殷采衣也笑眯眯,“四少,不是幾棵,兩處加起來一共是幾百棵。度砂算過賬,我們全坊上下大概要吃三年的稀飯鹹菜才能填補上。”
“這麼慘?”
“賬是這麼算的,不過稀粥鹹菜到底是誰吃,”殷采衣笑意不減,黑眸如潭,“還沒定下呢?”
宮四感興趣地看他,“找到替罪羔羊了?我就說,誰出事也輪不到你出。”
殷采衣彎著眼,擺擺手指,“錯了,不是替罪羔羊,乃是罪魁禍首。四少來得正是時候,我算算,也差不多該到了。”
沈忍寒吃驚地站在一旁,看兩人你來我往,殷采衣的精神明顯判若兩人,指點揮灑,一言一行帶出的是慣常的悠然姿態,現在看起來,他幾乎要覺得前幾天這個人拍桌子摔椅子的那些舉動都是出自錯覺了。
“誰?你還請了客人嗎?”
“客人嗎?搶奪本齋貢品在先圖謀我將離坊在後的來者應該算不上吧。”
晏晏笑語,聽在有心人耳中卻不亞於一聲驚雷。
門扉處出現了一道人影。
沈忍寒一眼瞥見,失聲:“風姑娘?你怎麼會在這裏?”一方麵也是詫異門邊少女的臉色,他雖去過牢裏兩次,都沒怎麼在意。如今白日光亮裏看來,那麵色實在白得嚇人——不是沒動過刑嗎?至多消減了夥食,幾天工夫怎麼會憔悴消瘦至此?
“當然是我要人帶過來的,你以為她有本事越獄不成?”殷采衣向著那人影微微一笑,“過來坐吧,人都到齊了才好說話。”
“……”下意識別過了眼,躊躇了下,往宮四的方向走去。
至半途,手一暖一緊,還沒回過神來,已落了座,身邊是殷采衣若無其事的笑顏。
相從張了張嘴,又閉上。以她現在的身份能坐就不錯了,自然是不能去和宮四平級,被拉住是應該的。低了頭,何必多此一問。
宮四一一看在眼裏,搖搖頭,麵上卻不顯出來,笑道:“對了,說到貢品,聽說那案子已破了?究竟是怎麼回事?沒人和我說呢。”
“四少有興趣嗎?”殷采衣問,就手倒了杯茶塞到相從手裏,也不看她什麼表情,想想道,“正好要等的人還沒到,找點故事打發時間也好。其實也沒什麼出奇,主要是時間趕得巧。”
宮四舒舒服服地在椅中伸展了四肢,他是四大執事者中最不顧及形象的一個,“好像說是什麼誓門下的手?趕得巧是怎麼說?”
“我和相從回坊的途中正好遇上,當時誓門在清道,似乎要對付什麼大敵,連麻藥都用上了。我沒多在意,倒是相從覺得不對,為什麼什麼藥不用,偏偏選上殺傷力最弱的麻藥——”殷采衣偏了頭,道,“相從,你還記得這事吧?”
“呃?”相從還在對著手裏熱氣騰騰的茶杯發呆,被這一問問得醒過來,點頭,“嗯。”
殷采衣接著道:“之後過了兩天,就聽到了一個小門派被滅門的事。我一向不摻和江湖上的事,不然那時候稍多想一想,就該明白蹊蹺。以誓門的鐵血手段,對付一個小門派還會需要下藥?何況既然是滅門,又怎麼會下最不痛不癢的藥?”他沒說出來的是,那時候滿心思都是試探相從,壓根就沒想過別的。
“障眼法?”宮四摸著下巴,“解決江湖恩怨是假,暗搶貢品才是真?那麼兩者時間必然極為接近了,不然麻藥豈不要失效?”
“包括地點也一樣。可惜我知道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好幾天,首先就忽略了時間。之後又是派了別人去探查,若是無釋公子一來,我也跟著就去現場,也不會要相從提醒,才醒悟過來那地方正是我們回坊路上遇見誓門的地方。”殷采衣換了一口氣,“看上去毫無破綻,護衛全部被滅口,貢品消失得無聲無息,沒有一根頭發絲遺留下來。卻因為這一湊巧,所有的布置幾乎等於被我們撞個正著,稍一聯想,什麼都出來了。”
宮四沉吟著,道:“我差不多聯起來了,不過那麻藥到底怎麼回事?似乎你們最初起疑的就是這個?”
殷采衣轉眸,目視相從,“你來說吧,當時也是你注意到的。”
相從應了一聲,稍稍整理了下思緒。她在地牢裏呆了幾天,今日莫名被叫出來,再被奉座端茶,傻看身邊人溫雅笑語一如當日,似乎那些誤解陷害全不存在,怔怔了半天,到這時候,才終於鎮定了下來。
又換了一種方式啊——手指小心地握住杯柄,升騰的熱氣遮掩了突出的指節,也模糊了,那一刹那低著頭要流出淚來一般的表情。
“藥品差別的疑點其實不關人的事,隨便什麼迷藥,要致人無反抗之力都不難。關鍵在於他們要搶的東西,人無所謂,花卻大有關係。對人沒有太大傷害的東西,對花木就未必了。”相從抬眼,目光定然,誰也看不出那雙眼中剛才的晶瑩,“四少不管齋務,所以大概不知道這些。”
宮四恍然大悟,他本來也不是笨人,“你是說,隻有麻藥的藥效最輕,或者說成分正好不會對那批貢品造成傷害?進一步說,一定要用藥,也並不是怕打不過護衛,隻是怕打起來會傷了寶貝,再進一步也就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