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母親的最後歲月(2 / 3)

“我活著不要給兒女添麻煩!”決定要順隨二兒子和小兒子到北京住,大城市裏自己沒有熟人了,可以自由自在地過日子了。老人來到北京,每天與小區裏好姐妹們和睦相處,笑容滿麵,生活有規律,飲食有節製,在這湖邊喂魚、逗鴨、賞花、觀樹、聊天、唱歌、鍛煉身體,好不快樂!每天早飯後,沈阿姨總是拉著我一遍遍地學歌,她說:“唱歌可以增強記憶,可以減少想家的思念,還可以推遲老年癡呆症。”“我上北京,兒女們雖然經常來看望我,但再沒有熟人找麻煩了,大家都自由自在些,這有多好!為家庭減少了麻煩、負擔,這是多好呀!”看看,多明白的老人,多開放的老人,多為別人著想的老人,多麼與時俱進的老人!看見她那自由歡樂的自豪勁,我由衷地敬佩這82歲老太太的現代選擇,更佩服她現代“跑反”的行為!

我含淚讀完了這篇文字,不由想起一句名言:“不知背景就不知是非。”是的,當時我們抱怨母親80歲還要執意上北京住,是不了解真相,是對母親的誤解。這些文字好像是母親在與世人訴說衷腸,也是對我們的解說。她經曆了苦難風雨,她生活在社會基層,對人生的痛感,對社會的洞徹、體察具體而又深刻。她總在體諒兒女的難處,而不惜以80歲高齡離別生活習慣了的老家。她不吐露這些,我們怎能理解她老人家如此深沉和複雜的心境?

在我很小的時候,也曾在心底許下對父母盡孝的宏願。我13歲離家求學,相信自己終有功成名就之時,相信到時可以從容盡孝。沒想到走向工作崗位就太忙,難得抽出更多的時間來陪陪母親,有時要接她到我處多住一段時間,她總是不願意。我甚至對自己說,我快退休了,到那時就從容多了,再把母親接到身邊多住一段時間吧。豈知孝心是不能等待的,現實太殘酷,人生太短暫,甚至有不堪一擊的脆弱!一旦生命與生命的鏈條斷裂,那是無法續接的,也無法重來,使孝有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永遠無以言孝,失孝也成終身恨。

禱於老屋

2010年4月下旬,我們兄弟姊妹四人又一次會聚到涇縣,會聚到母親身邊。此時的母親得了腦梗後身體已極度虛弱,對大家的到來她有感知而無表情了。我見母親生命之火正在一點一點地熄滅,麵對她煉獄般的折磨,目睹她痛苦的樣子,我深感這不是母親該過的日子。是讓母親痛苦地活著,還是讓她平靜地走完人生?是放棄,還是挽留?是帶著遺憾,還是捕捉渺茫的希望?……萬千思緒折磨著我。此時我不由想起印度詩哲泰戈爾的話:“人生應生如夏花般絢爛,死如秋葉般靜美。”要達到靜美,必須是生命的最後一程走得輕盈安寧。我把要做好母親後事的想法與弟妹們說了後,妹妹不能接受。我說:生之欲、死之懼,是人之常情。雖然現代醫術和金錢可以重新定義死亡,你也能不辭辛勞地服侍母親,但無助於對疾苦、衰老、死亡的超越。聽後,她明白了,點點頭。

4月26日晚,我召集弟妹四人對母親最後人生階段作了基本安排。我提出“堅持科學盡孝,強化臨終關懷,盡量減輕痛苦,薄葬以圓遺願”的總體意見,並共同商討了如下有關具體事宜:

治療原則:母親既有胃癌術後問題,又有腦梗、心梗等多項疾病重症晚期,應堅持治療與減輕她的痛苦相結合,疼痛不能安睡要給她用止痛鎮靜類藥物。

喂養方法:因媽媽胃癌手術後整個消化係統已經弱化、紊亂,又屆85歲高齡,餐飲堅持從實際出發,以營養餐、水果、蔬菜為主。不要給重油、過鹹的食物以免拉肚子。她要求吃油葷隻能適當給點,要做好撫慰勸導工作。

親人撫慰:“五一”期間,全部召回在各地的子孫,乘老人家尚清醒之際見麵,以免突然病故造成遺憾。當即通知孫輩康康、靜靜、寒寒從北京,三三從大連,胡蝶從吉林,在“五一”假期飛到老人家身邊。為了讓她高興,大家都圍繞著她、哄著她。四代人還共同照了集體照,這也是媽媽與我們最後一張合影。

葉落歸根。鄉情是中國人永恒的主題,“飛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最後時刻從女兒家回到兒子身邊,回到蔡村老家,是對母親的最後盡孝。由大弟曉宏抓緊將老家蔡村房子整修好,接通自來水,加亮電燈,並做好相關事宜。曉宏家、曉龍家相繼照料。為使24小時都有專人照看,請兩位特護。5月7日把母親接到蔡村老屋,5月、6月是曉宏攜妻秋霞主持照料的,7月7日曉龍攜妻秀雲接手主持照顧。

壽終老屋。7月31日早晨,小弟曉龍見母親進一步衰竭,立即通知曉平,曉平會同縣醫院內科紀主任火速趕到蔡村老屋。曉平、曉龍、秋霞、秀雲伴隨在母親身邊,握住母親的手,傾聽著母親的呼吸一點一點地消失。臨終前曉平問她有什麼要求,她什麼都滿足了,什麼也不想,也沒說。是的,母親走得滿足,也走得放心。公元2010年7月31日下午3時50分,母親平靜地、永遠地闔上了雙眼,麵容安詳,禱於老屋。

從簡治喪。我們深知母親最不能接受別人的幫助和恩惠的特性,根據母親“喪事從簡,不收打禮”的遺願,母親仙逝後即送縣殯儀館。告別儀式時間定於次二日上午9時,以便在外地的子孫能全部趕到。向親友隻訃告遺體告別儀式時間,不收任何人錢物。骨灰暫時存放殯儀館,擇冬至日再入土安葬。告別儀式後請親朋好友及幫忙人員午餐。上述具體事宜由妹妹曉平,弟弟曉宏、曉龍姐弟商量辦理。正因為有了詳盡周密的安排,母親的彌留之際和治喪事宜都有條不紊。

我是在母親逝世10分鍾後,即2010年7月31日下午4點在沈陽接到小弟曉龍電話泣告:“媽媽下午3時50分過世了!”我在電話中還聽到妹妹曉平的哭泣聲。我和妻子、兒子、兒媳及小孫女全家三代人分別從沈陽、北京於次日(8月1日)中午趕回老家奔喪。盡管對母親逝世已有心理準備,但眼淚還是不由得湧出,徹夜未眠,希望能早一分鍾趕到母親身邊。我不時走到窗前,仰望星空,不禁向天發問:

我母年已逾八旬,

樂善好施懷虔誠。

克己為人尋常事,

慈心助產如觀音。

都說好人得好報,

焉知罹癌痛兒心!

仰問天公討公道,

繁星眨眼默不應。

一陣清風附耳過:

生老病死是本真。

悲痛送別

2010年8月2日上午,晴空萬裏,沒有一絲風,正值三伏天的皖南,隻有火辣辣的太陽。母親的告別儀式定於上午9時在涇縣殯儀館舉行。一大早,我們來到縣殯儀館,各地的親朋好友有的拿著冥錢,有的扛著花圈,挑著鞭炮趕來。其中有一部分人我認識,還有一部分人我不認識,妹妹曉平給我一一介紹。其中也有妹妹不太熟悉的,一問才知道都是媽媽關愛、幫扶過的人,也聞訊趕來送別老人家。

我們的母親安詳地躺在鮮花翠柏叢中,身上覆蓋著子女為她製作的“錦被”,周圍陳列親朋好友悼念她的花圈和花籃,廳堂正中懸掛著母親的遺像,兩邊貼著孫兒康康寫的挽聯:

慧心玲瓏勤勞終生福壽俱享

慈音善容仁愛無邊子孫永懷

廳堂內哀樂低回……

上午9時,悼念儀式開始。涇縣老幹部周學泉主持悼念儀式,由我致悼詞。我強抑著自己的感情讀著我用心血寫就的悼詞:“2010年7月31日下午3時50分,您老人家走完了85歲人生之路,今天就要去‘天國’了,您的親人從各地來到了您的身旁,感念您的養育之恩,為您老人家送行。您的親朋好友懷著敬仰之心,冒著酷暑趕來瞻仰您的遺容,為您送行……”此時,我感到就要與母親從此永別了,再也難以盡孝了,我僅讀了一小段悼詞就泣不成聲,難以自控,隻好讓妻子接著讀完。

此時此刻,母親的慈心笑貌一幕幕地縈繞著我;此時此刻,我耳邊時時都響著母親“要謙虛待人、對人好就是對己好”的教誨;此時此刻,我難以言表對母親的愛,隻有撕心裂肺的痛……我難以自控地跪在母親的身邊,喊著:“媽媽!我們的好媽媽!您老人家一路走好!走好!”我知道母親最不放心的是她的兒孫,我在心中再一次默念:“您就放心吧!我們兄弟姊妹都已經曆練成熟,我們會十分珍惜您的血脈之緣!我們永遠記住您的恩德!我們永遠懷念您!”

感恩親朋

上午10點半,母親化為一縷輕煙嫋嫋地升入“天國”,仁慈的上帝請收下她吧。我擦幹了眼淚,決定驅車去一趟蔡村。這裏是母親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地方,是母親生命的終點,也是我的出生地,是嚴格意義上的故鄉。車行在這條熟悉的蜿蜒山路上,勾起我許多的回憶。我13歲離開蔡村到幾十裏外去上中學,35歲離開涇縣到宣城地區工作,47歲離開宣城到池州地區工作,49歲離開安徽到東北,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踏上了生活的長途。我每次出發,總要回蔡村老家與母親告別,母親也是一程一程地送我,她總是那句話:你要好好工作,我好得很,你就放心吧!我知道遊子難盡孝,母親的體諒讓我不知說什麼好,一路上暗暗祝母親健康平安,請母親原諒。每到春節、“五一”、國慶節這樣的假日,我會像遠飛的燕子一樣,飛回到故鄉看望母親。現在母親走了,我回蔡村,走在這條路上的意義,就是喚醒記憶。走在這條路上也是我沉思默想的最好時刻。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遙遠的已經變得模糊的童年,又想起母親用她的勤勞、智慧向大自然摘取的野菜、樹果,讓我少年時期度過了大饑荒年代……山川依舊,而母親卻故去了,這一切一切讓我更懷念母親。

善心和行善,伴隨了母親一輩子。母親行善是在克己為人條件下進行的,她的行善遠遠超出了個人的能力。記得在大饑荒的年代,是母親的同情心,把一個饑餓的“麻子”孤女接進家與我們一塊過。在那缺吃少穿的年代,家中添人進口就意味著口中奪食。可憐我6歲的大妹妹月華,因為整日吃下的都是野草和蔬菜,造成亞硝酸鹽食入過量中毒夭折。1995年,母親不顧住在女兒家的實際困難,在善良的驅動下,還將一位精神病老太太也接進女兒家住下,搞得屎尿滿床。母親的門牙少一顆,是30多年前,因同情一位體弱的異鄉姐妹,竟不顧自己體力不支去幫助她挑口糧,翻山越嶺,力不從心而摔倒磕掉的……記得我的父親曾不止一次地勸母親說:“君子也要顧本呀!”可她就是不聽。回想起這一切,我的心一陣一陣地發酸,百感交集,我不知是悲還是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