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一輩子躲在回憶之中,當然更不能在醫院裏避世。出院後的虞漪一如既往地工作生活,說午夜夢回時不若有所失是假的,但淚水也不再那麼張狂地像是即開即有的自來水。
出院那天曾豪來接她,金黃色的雛菊買了一大束,病房裏的護士羨慕地誇讚了好一陣子,虞漪慷慨地借花獻佛。護士小姐開心地道別,想說“再見”卻自覺不妥,尷尬地笑著。
她慢慢地整理衣物,慢慢地和醫生道別,慢慢地說慢慢地走,可是還是等不到那個他。以為他會姍姍來遲,原來根本就是她一廂情願躲在夢裏不願醒。自嘲地苦笑著,虞漪跨開大步離開這幢乳白色的建築物,以後她不會再慢慢了,她要快快忘記一個人。
可是她忘了欲速則不達。
拐角裏,有個人靜靜地站著,護士小姐顯然認識他,把手裏的雛菊在他麵前晃了晃招呼道:“虞小姐出院了,你總算可以不必天天報道了。”每日早晨九點,比她還準時。
“不過我勸你還是放棄吧。”護士小姐撥弄了下花瓣,“虞小姐好像有中意人了。”自然是那個送花人。抬眼看了眼麵前的木頭一眼,她低低咕噥道:“更何況天涯何處無芳草。”顯然是交淺言深,但卻意味深長,現代的女性懂得如何為自己籌算。
“這碗湯麻煩你拿給別的病患吧。”蔣辰愷將暖瓶往前一送。天天褒湯竟成習慣,忘了她今日出院。
“又是薏米腐竹素湯?”每日為他匿名送湯,病人還以為醫院夥食可口,讚不絕口。這個男人也算用心,不過每天都是同一款,不知道是手藝有限還是別有他因。
“喂……”護士抬起頭那人已走遠,也不知姓甚名誰,隻能“喂喂”地招呼。
打開飽暖瓶,香氣四溢,落寞的心立即被美味填滿。今天算是大豐收,不僅可飽口福還額外附贈暖瓶,哪個賣場酬賓都無此便宜。
暖瓶內白色的是薏米、紅色的是蘿卜、黃色是腐竹,難怪他每天都煮,單是看著就胃口大開。
這湯看來簡單做來不易,單單白果去殼去衣,陳皮去瓤,蘿卜切丁就足夠讓人頭痛,更何況一個男人。
“唉,真是個好男人。”
歎氣,因為得不到;稱讚還是由於得不到,得到了便理所當然不必要讚美。
“祝先生,我們公司在上個月便給您發郵件請您鑒定貨物了,當時您沒有異議,現在隔了那麼久您跟我們說那批貨有問題……”
虞漪拿著電話站在橫道線上等綠燈。生存不易,每每有難纏的客戶她都如此安慰自己。幸好那位祝先生沒有看到她的表情,否則定會被她如麻花般的眉頭嚇倒。
“祝先生,我們也不希望有這種事發生,但……”
“小心!”
“啊……”
僅僅一刹那,一輛重型摩托從虞漪剛剛站立的地方疾馳而過,那摩托車的馬達聲仍然停留在耳邊,而她也摔倒在一邊。
幸虧有人拉她一把,否則說不定會不會成為車下亡魂。定了定神後,虞漪抬頭道謝,但那個“謝”字卻哽在喉間。
“好巧。”
真的好巧,人海茫茫,她居然碰上他,還演了一場英雄救美的戲碼。
“是啊,好巧。”蔣辰愷附和,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若不是他跟了五條街也不能拉她這一把。
“我在這一帶值班。”他繼續解釋,生怕她誤會。
“嗬嗬。”她站起身,拍了拍塵,“值班?”
連警服都未穿,可她不想揭穿他。離開了他,她變得聰明許多。
“本來想謝謝你,不過警察保護公民是應該的,那我便省了。”
“天經地義。”特別是對她。
“啊,可惜手機摔爛了。”虞漪拾起地上一分為二的電話。
“我已把摩托車的車牌記下,定能為你賠償。”
“好快的反應。”她稱讚,還是忍不住加了一句調侃,“不愧是幹這行的。”
見蔣辰愷一臉尷尬,她暗怪自己何必咄咄逼人,揮了揮手道:“我先走了。”
“虞漪。”他在最後一刻開口,等她緩緩回過頭來,“你現在過得好嗎?”
她張了張嘴,吐出兩個字:“很好。你呢?”
直到這時她才仔細地將他看清,體形還是一如既往,並沒有快速消瘦。想到很多電影裏兩人久別重逢都會感情充沛地說一句“你瘦了”,可現實生活中沒有給她機會。確實,誰沒了誰都要好好過下去。
可是,他的嘴卻抿得更緊了,似乎也比從前沉默很多。
見他久久沒有回答,虞漪笑笑,轉身便要走,卻聽見後麵傳來的聲音。
“不好,很不好。”
她的腳步定住,可他卻不放過她,急急地繞到她身前。
“既然分開之後都過得不好,為什麼……”
停!她皺起眉,“我沒有說我過得不好。”
蔣辰愷的歎氣輕易瓦解了她的逞強。
“我們在一起時,也沒有好過。”她幽幽地說道,事實總是殘忍。
蔣辰愷不再說話,隻是定定地看著她的臉,她卻看著自己的腳尖。周圍過路人來來去去,紅綠燈輪回了好幾回,兩個人卻似渾然不知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他想挽回?虞漪猜度著。
她已死心?辰愷揪心著。
“我還約了客戶,先走了。”她故意抬起腕表,裝出時間寶貴的樣子。
辰愷拉住她的手臂,“能給我一天時間嗎?”
“我這幾天都沒空,公司裏……”她目光閃爍,笑容虛浮。
“我想完成曾經的誓言。”
隻消低低的一句,便讓她放棄掙紮,眼睛酸酸澀澀的,似是要流淚卻擠不出一滴,可是心裏卻波動起來,不論答應與否都會後悔。
“你不欠我什麼,不需要彌補。”
“我隻是不想讓自己看不起自己。”
綠燈再次亮起,她不想錯過。
“明天你來接我。”為了不讓自己改變主意,虞漪逃得飛快。
人群裏,辰愷的笑容一閃即逝。上學時老師說過,良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客廳裏,虞漪坐立不安,她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在廚房裏忙碌的人會變成蔣辰愷。見他圍裙加身,鍋碗瓢盆應對自如的情形,她驚訝之餘竟覺得格外溫馨。原來有個人願意為你洗手做羹湯的感覺竟是這般甜蜜。
先前她提議去吃快餐,他看了她一眼回道:“你以前都說快餐沒有營養。”
虞漪猛然怔住,當年是因為想要全心全意照顧他,才會勤練廚藝,隻差沒有去考營養師證。現在一個人生活,能省就省,省錢省力,外賣是常有的事。現在反倒角色互換,成了他替她的健康著想。
十二點正午餐開始,滿滿一桌的菜肴像是過年般豐盛,陣陣香氣熱氣在空中嫋嫋,蒸騰得她雙眼濕潤。她知道他會操持些簡單菜式,沒想到竟可比庖丁。
“原來你深藏不露。”
蔣辰愷解下圍裙,在她對麵的位子坐下,“多虧廚藝班的老師指導有方。”
“廚藝班?”她的筷子頓在空中。
“嚐嚐看這個咖喱。”蔣辰愷舀了一勺咖喱給她。
原來為了這一餐,他做足工夫。一勺入口,虞漪不得不豎起大拇指,“和樓下的咖喱店不相上下。”她是樓下那家店的常客,為了證明所言非虛,她一口接一口。
“沒想到你這麼有天賦。"
辰愷笑得開懷,“我沒說這是我煮的。”原本他是想煮,可惜火候不對,三小時的一鍋咖喱煮壞。幹脆撥個號碼,樓下外買隻需三分鍾。
“啊?”虞漪如夢初醒,“你找死……”
剛要打鬧,看到他一身正裝,再看看自己特地裝扮的本季新款。啊,身份早已不同,真正夢裏不知身是客啊。
尷尬之餘,她隻有執起筷子低頭管吃。
“除了咖喱,別的都是我做的。”
“哦。”
番瓜紅花蟹、清蒸左口魚、西芹滑牛柳、清炒香菇、叉燒酥。
她一個個在心中暗念,真當她是座上賓,貴客招待了。
“你參加的是廚藝班?還是酒店培訓班?”
蔣辰愷知她說笑,便也自嘲道:“還差個水果拚盤便成小酒席。”
酒席?她想起來了。某次他們參加一個婚宴,席上便有這幾道小菜,她還誇耀那家酒家廚師的手藝好。原來連她的隨口說說,他都記得。
虞漪歎了口氣,“吃點家常菜便好。”
“不合胃口?”他緊張。
看著他立即斂起的麵容,她心中一動,“沒有,很好吃。”雖然蟹偏鹹,酥偏甜,魚背還有鱗。
“好吃就好,好吃就好。”蔣辰愷捧起碗,用力地扒飯。
從前他吃她做的飯菜,也沒有今天這種滿足的表情,難道真的施比受有福?虞漪嚼著口中的牛柳,有些老了。一瞥間見到他手指上的OK繃,可能是在切菜時也可能是被蟹鉗所夾,更可能與這些都無關,隻是她多心。
酒足飯飽之後,辰愷建議去逛街。
“你不是挺討厭逛街?”男人都不喜歡逛街,他也不例外。即使他有副好脾氣,也是能躲就躲。
“你喜歡就好。”
對了,他今天要扮演一整天的好老公。雖然他們已經不是夫妻,但是她還很沉迷這個角色遊戲中,否則便不會答應了吧。她也想讓那個承諾成為現實,即使隻是一天也好,讓她圓夢,讓他對自己有交代。
虞漪不再言語,率先走了出去。
既然有人願意當搬運工,她便不用客氣,大包小包給蔣辰愷提就是了。
“你走裏麵吧,外麵會曬到太陽。”
蔣辰愷主動繞到外麵,虞漪有一小會兒的失神,但立即鑽進商店前的陰影下。她知道他一向很細心,隻是連這種細節都想到了,實在有些出乎意外。
“你是不是腳痛?”見她越走越慢,他不禁懷疑。
虞漪低頭看看自己八厘米高的鞋跟,露出一臉苦笑,“穿這種鞋逛街還真是花錢買罪受。”
蔣辰愷二話不說,拉著她就往商店內走。虞漪小跑步地跟著,心裏不停盤算,難道他想要學電影橋段,和她換鞋?
“小姐,給我們一雙36碼的女式運動鞋。”
原來是給她買鞋,是啊,人就在商店內買雙鞋易如反掌,何必換鞋自尋煩惱。
“小姐,你喜歡哪雙?”
虞漪看了眼琳琅滿目的樣品,隨手一指,“就那雙吧。” 他連她的鞋碼都記得。
“好的,請稍等。”
售貨小姐把鞋拿來,虞漪正要彎腰試穿卻被蔣辰愷攔下,“我來吧。”說完便蹲下身,替她脫鞋。
一邊的售貨小姐用曖昧的眼神看著他倆,虞漪也隻能幹笑幾聲。但腳上的痛立即讓她笑不出來了。
“皮磨破了。”辰愷抬起她的腳,看到腳底也磨出了水泡。
“這雙鞋今天第一天穿。”她其實也好看重今天的約會,好似兩人第一次約會般鄭重其事,穿新衣試新鞋,還提早半小時起來化妝。明明已經離婚,還要刻意裝扮皮相,連她自己都不由得鄙視起自己來。
“我去買創可貼。”扔下一句話他便往外衝。
售貨小姐先回過神來,看著早已不見的身影愣愣道:“這附近哪有藥房?”
隨後看看虞漪忍不住羨慕,“不過你男朋友對你真的沒話說,簡直體貼到家了。”
虞漪笑笑,不否認也不承認。目光一瞥,見到他的外套還留在這裏,不禁暗暗著急起來。
半個小時後,蔣辰愷再次出現在商場內,隻是滿頭大汗的樣子引來不少側目。
“先生,你買到創可貼了?”售貨小姐迎上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