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難解之惑(2 / 3)

2002年的早秋,張華也許永遠難忘。

這個時節,若在老家鄉下,鄉親們正念著“秋前十天無穀打,秋後十天滿壩黃”的農諺,準備收割。十多年了,農事漸淡忘,心事卻不斷增長。此刻,張華夫婦正為孩子上小學的事糾結。

張華過去不怎麼擔心孩子讀書的事,還因為政策。國家政策講得明明白白,九年製義務教育是強製性的。電視報紙上也常說,普九任務早已完成。聽說,老家的許多村小還嚴重生源不足,有的不得不關門,將校舍承包給個人,辦了養豬場養雞場。當地政府也經常講,這些年為解決流動人口子女讀書,政府做了多大努力,投入了多少錢,取得了多大成績。孩子讀完幼兒園讀小學,不是順理成章的事嗎?再說,佳佳一直就是幼兒園裏的乖孩子,不僅聰明伶俐,而且學習成績好,得的小紅花,掛滿了她那間窄小臥室的四壁。因此,平時工友的議論,朋友的提醒,他們都沒太在意。直到有一天,很喜歡佳佳的幼兒園老師主動找到他,驚異而著急地問,為什麼還不為孩子落實學校呢,各校的優良學位都早搶完了呀。他才如夢初醒,腳忙手亂,慌忙投入為孩子入學奔波的另一支流動大軍。

可惜,一切都晚了。

按照就近入學原則,他跑遍幼兒園所在的南區,幾所小學都早已滿員,甚至不少學校的大班,已招到七八十人。當初選擇幼兒園時,圖省錢,顧頭不顧尾,就是一個錯。他又想到那家不公不民的幼兒園。怎麼叫不公不民呢?剛聽別人這麼說,他還有些納悶;進一步問,才弄清裏麵的貓膩。那個名校是公辦,按理說,它的附屬幼兒園也應該是公辦的。大家是這樣認為的,感覺也是這樣,因為在這裏上幼兒園的孩子,都幾乎沒有懸念地入讀了這所名校。可是,它確實又不姓公,而姓民。公辦的收費哪有這麼貴?許多家長有懷疑,就問。人家反而反問,誰說我們是公辦的,去教育局查查。名校方甚至嚴肅敬告,可別亂說呀,幼兒園是幼兒園,小學是小學,井水不犯河水,他們最多掛了我們個附屬的名。至於那不公不民幼兒園的股東,民間則有多個版本。還用得著再深究嗎,它們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潛規則往往比規則更有效,越這樣不明不白,許多人反而感到更踏實。幾千元算得了什麼,家長們義無反顧,趨之若鶩,把孩子送去。一個小小幼兒園,已擠進了3300多人,還常常要托關係,走後門;而生源的暴增,又助推了名校的發展。不僅可以增加預算,增加編製,調入許多千方百計找關係,希望從鄉下進城的教師,還可向政府爭取項目投資。一步活,步步活。可對農民工來說,這錢就不能不說是一道坎,難以翻越的髙坎。想到這些,張華甚至有些後怕。自己背井離鄉,千裏迢迢,到廣東打工,為的是什麼呢?不就是為了過上更好的日子,為了一家未來的幸福生活。對,未來。孩子是自己未來最重要的希望。難道還讓孩子跟自己一樣,到處漂泊,遭人白眼。

希望總是忽忽悠悠,不知是在鼓舞人,還是捉弄人。

消息是幼兒園老師告訴的。有一所學校,預留了十多個學位,準備公開招收,抽簽錄取,重點照顧流動人口子女。因報名的人太多,學校決定先登記審核,然後差額抽簽,審查考試,好中選優。按照學校公告的登記領表時間,張華想搶個早, 5點鍾就去排隊了。一到學校門口,他發現還是晚了,前麵已黑壓壓排滿了人,至少有兩三百。到了9點,才開始派發登記表。已站得腿腳發痛腰酸脹,一看見後麵又排了長長一串,又不得不打起精神,耐心地繼續排著,等著,一步一步,順著隊伍往前挪……

仿佛時空發生裂變,一不小心,就鑽進了貝克特設下的迷局。什麼時候,踏入了巴黎黃昏的鄉間小路。路旁守候著兩個流浪漢,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他們衣衫襤褸,渾身發臭,在耐心而焦急地張望,等待戈多的到來;一棵禿樹,是唯一的背景。可他們壓根兒就不知道,戈多能不能來,何時來,以什麼樣的方式來。一切都是茫然和未知,不能把握,不明就裏,唯有等待,是這裏全部的意義。

越來越接近領表窗口,希望就在前麵。

張華抬頭望了望,裏麵隻有一個工作人員,三十來歲,女的。手腳並不麻利,還不時嘟囔著嘴,發點小脾氣。排在後麵的家長,有的在議論,什麼登記表啊,不過是政府做做樣子,表明對暫住人口子女讀書重視,表明公開公平公正。即使填了表,除了綜合條件,還要電腦抽簽排位,裏麵就大有貓膩。電腦是人操作的,有關係,就可以排上好位,甚至直接上學。如果找關係,就要花錢,少則一二萬,多則五六萬、十幾萬不等。對公的,美其名曰讚助費;對私的,就是花錢消災了。因此,來排隊領表,隻是想碰碰運氣。

聽到“花錢消災”幾個字,張華心裏一驚:啊?孩子讀書,也成了家長之災?欲哭無淚。無語了!

登記表終於領到了,張華舒了一口氣。

登記表的正麵是表格,背麵是填表說明。表不大,就是一張16開的紙,微微發黃,內容由提問和空白構成,需要家長如實回答。可它並不是傳說中的戈多,最多是一個若隱若現的聲音,從舞台後麵不知什麼地方傳來,預知那可能實現的等待。

一看填表說明,張華的頭就大了。

門檻與錢檻哪個更高

登記表上需要詳細填寫的內容很多,還需附件證明。這哪裏是小學生入學登記,簡直就是國安敵情調查。

旁邊一位女士顯然是有備而來,領到表後,便蹲在隊伍一側,以包作墊,開始緊張細致地填寫。張華謙恭地上前求教,方知這是一個規範的模本,根據市政府有關規定編製,據說是學深圳的“1+5”。不是地方政府別出心裁,而是有法可依的 “國家意誌”。《義務教育法實施細則》第十四條規定:“適齡兒童、少年到非戶籍所在地接受義務教育的,經戶籍所在地的縣級教育主管部門或者鄉級人民政府批準,可以按照居住地人民政府的有關規定申請借讀”。

道理很明白,既然是“借讀”,就必須遵循這個“有關規定”。具體說,就是必須提供適齡兒童出生證、由公安部門出具的適齡兒童及其父母的原籍戶口本、在本市的暫住證;父母在本市的有效房產證明、購房合同,或由當地街道辦事處房屋租賃管理所提供的租房合同登記、備案材料;本市勞動和社會保障部門出具的父母就業和社會保障證明,或者本市工商部門核發的營業執照副本;父母現居住地街道辦事處計劃生育工作機構出具的計劃生育證明;原戶籍地鄉(鎮)以上教育管理部門開具的就學聯係函,或學校開具的轉學證明。

這種政策隔離的不平等行為,不能不令人想起美國當年設立的黑人學校。我們還會聯想到,計劃經濟時代,我國長期實行的城鄉隔離製度。此刻,它們又幽靈般顯形。人們也許還沒有忘記,在我國“一五”計劃實施不久,城市裏出現逃荒謀生的農民,政府就曾於1953、 1954、1955、1957年4次發出指示,勸阻農民不要盲目流入城市。1957年12月,中央更發布了《關於製止農村人口盲目外流的指示》,采取了強有力的措施,禁止農民進城。隻是,過去的阻止是政策,讓你明知不可而不為;而現在是門檻,讓你懷著希望去翻,可踏破幾雙鐵鞋,磨掉幾層皮肉,也沒有希望的結果。

“啊,門檻這麼高?”

一位家長領到登記表後,驚訝地嘟囔一聲。

張華心裏非常清楚,不說那些傳說中的背後貓膩,也不說自己根本沒有經濟能力繳納大額“讚助”費,搞關係也沒有門子,就是這些證明,自己除暫住證、就業證是現成的,其餘多數不是沒有辦,就是在四川老家。第二天就要交表,即便有三頭六臂十八般武藝,也難辦到啊。

完了,完了。都怪自己平時的粗心大意。

張華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道該如何回去向翹首以待的妻子女兒交代。他想到了政府。對,九年製義務教育,不是政府法定職責嗎,不管本地適齡兒童,還是流入適齡兒童,都必須保障。

徑直打的到了區教育局。接待他的是一名年輕的小夥,聽別人叫張科長,他也跟著叫,心想,還是本家哩。張科長三十多歲,斯斯文文,專管流動人口子女教育的。據說,招生期間,張科長忙得暈頭轉向,平時很少在辦公室。張華今天算是運氣好,在門口詢問時,門衛一指,就徑直找到真神。張科長客客氣氣,還給張華倒了一杯水,讓他坐下慢慢說。第一次找政府,就有這般禮遇,有點讓張華受寵若驚,還不知結果,心中的氣已消了大半。

聽了張華的反映,張科長耐心地解釋道:“嗬嗬,你這種情況很多,我們也很理解和同情。雖然《廣東省城鎮免費義務教育實施辦法》規定,‘隨同父母跨縣流動的學生,符合流入地入學條件和免費範圍並能確認學位的,可列入流入地免費義務教育範圍’、‘有條件的地方,應積極創造條件,逐步解決省外戶籍義務教育階段學生免費義務教育問題’。這裏講的是有條件,我們麵臨的問題,是條件不足嘛。”

見張華仍存迷惑,張科長又介紹起政府的努力情況,語氣誠懇而真切——

“你也知道,教育是一項花錢的事業,而清遠,是個經濟基礎較差、教育底子較薄的山區市,能做到目前這樣,政府已盡了最大努力。許多外來人員不知道,在2002年以前,這裏還沒有一所高校。政府奉行‘近期抓工業、長遠抓教育’理念,每年的教育投資都是大幅增加,由幾億元到十多億元,先後擴建中小學100所,增加學位8萬多個,不僅實現了從‘普九’到‘普高’的跨越,教育創強,還保持全省山區市領先地位。可是,發展快,變化更大。特別是外來人口的迅猛增加,很大程度上打亂了政府的計劃。全市中小學優質學位,已由幾年前的8萬個增加到12萬多個,可占全市中小學生人數比例,反而還有下降,僅約18%左右。你說,這差距有多大,能保證每個適齡兒童都上公辦學校,都擁有優質學位嗎?可以算個賬,現在全市有近10萬流動兒童,如果都進公辦學校,要劃多少地,建多少校舍,配多少老師,添多少設施,增加多少學位……所需投入,將是個天文數字。即使政府下決心這樣做,沒三五年根本不可能,遠水也救不了你的近火呀,對不對?政府沒有法,隻好提高流動兒童入學門檻,得首先保證本地兒童入公辦學校啊。”

政府真的是沒有辦法嗎?有位專家一語道破天機。

在市裏組織的一次內部研討會上,這位專家以一連串的假言判斷和邏輯演繹,給政府提供決策參考:如果廣州真的依靠自己的力量,把外來務工人員子女讀書的問題全部解決了,那麼國家實行免費教育的錢,給了外來學生老家,這些孩子卻在廣州讀書了,這不是變相地轉移了負擔嗎?如果外來工子女大量進入,還可能會降低或影響整個廣州的教學水平,廣州市民同意嗎?如果廣東把流動兒童問題解決得比其他地方好,必然會有更多的人帶著孩子來,又須建更多的學校,如此反複,惡性循環,廣州能承受得了嗎?因此,解決農民工子女教育問題,不僅僅是個財力的問題。地方政府在這方麵不應該有衝動;越是外來人口多的地方,政府就越不該有此衝動。

顯然,在糾結的背後,是地方利益,是各自的小九九。大家都在等,在看,在拖,在熬,在比,甚至在賴。

當然,政府也有政府的難處。

同樣是2002年,北京市教委的數據顯示,由於教育資源短缺,流動人口家庭的適齡兒童入讀公立學校,每期要交500元學費、1000元擇校費,以及1000元至3萬元不等的助學費。據該市社科院韓嘉陵博士對市內31000戶流動人口家庭的調查,月均收入1000元左右,其中202%的家庭少於500元,432%的家庭在500元至1000元之間。一些打工父母繳不起高額學費,隻好讓孩子輟學,或根本就不上學。一位教育官員感慨地說,20年前,全國有100萬失學兒童遊蕩在農村;而今天,有100萬失學兒童遊蕩在城市。筆者從一份資料也了解到,就是到了2011年,清遠市的教育總投入已近40億元,但學位仍然不足,流動兒童入學難的問題依然突出。政府的一份調查報告說,僅僅2009—2010的一學年,清遠要解決入學的義務教育階段農民工入學子女,就有39752人;新發展起來的南部地區,流入人口和在校學生都大幅增加,但教育條件、設施和師資等仍跟不上,使得該區各小學都出現“人滿為患”。全市正在上學的流動兒童中,在流入地入讀公立學校的比例僅69%。

從老張到小劉,一晃已過去10年,學位的問題不是仍在糾結?也許再過10年,20年,甚至更長,這樣的問題也不可能完全解決,還要糾結下去。不是政府無能,也不是流動人口和生源會無盡頭地增長,而是利益驅動著一種反向機製。事實上,經過多年努力,許多地方的義務教育階段學校設施和學位,已完全能夠滿足適齡兒童需求。但是,長期的市場經濟曆練,已讓過去“君子不言利”的學校明白了一個道理:學位就是寶貴資源,價格由供求關係決定。再大的發展,再多的學位,也必須營造一種供不應求的關係,生財才有渠道,學位才有價值。於是,原本彈性很強的小學初中學位,人為地剛性化;總體供需平衡的學位數,在優劣、流動、區域、收費等等不可避免的選擇麵前,演變成一個個互相錯位的“借讀”;原本七八十人的大班,在壓縮為45人後,又留下巨大的人為掌控空間。學位緊張的局麵又形成了,永無止境。在緊張的背後,是各方分享借讀費時酥心的笑容,是一代又一代的家長們焦慮的愁鬱苦悶。玩活了的學位,仿佛一個傳說中的阿拉伯神秘魔方,既可忽悠政府,又可忽悠家長,更可為學校賺來財富、賺來人脈、賺來地位;年年緊張年年圓滿解決,還可成為校長年終述職、晉級升遷時的重要業績。

萬般無奈之下,張華隻好一咬牙,把佳佳送進了一家民辦學校。雖然心裏歉歉的,問題總算暫時解決了。

沒想到,麻煩很快又接踵而來。

民辦學校收費高,張華倒是早有心理準備。實際上,公辦學校收費也便宜不了多少。在為女兒讀書奔波中,他早已弄清了裏邊的貓膩。雖然,國家早就明令取消了義務教育階段公辦學校各種名目繁多的收費,包括學雜費、教材費、擇校費、興趣活動費等等,但是,由於原來的收費有政策影子,加之供需矛盾突出,地方財政壓力大,於是,在政府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下,一些收費便改頭換麵,巧立名目,或大行擦邊球之道。就說他領了登記表的這所學校吧,不也是公辦的,據說還是市裏區裏的示範學校。按照廣東省物價局、教育廳和財政廳聯合下發的《關於進一步規範我省中小學收費管理的通知》(粵價〔2000〕231號)規定:借讀生入讀公辦學校,必須交納借讀費。在國家明令取消該收費後,學校又將 “借讀費”改成了“捐資助學費”,收據上還格式化地印著“自願”二字;收費標準,由原來的每生每期450元,增加到500元、800元;收費時間,由原來的按期收取,改為入學時一次性收取。且中途退學轉學不退,也不隨生劃轉;而新轉入學生,則必須按至畢業的就讀時間補交。為了逃避檢查,有的學校幹脆找來本地老板當媒子,叫學生家長把“捐資助學費”直接交給老板,再由老板“捐”給學校,一切天衣無縫。

還有生活費、意外傷害保險費、托管費、校裝費,許多家長打工的大部分收入,基本都花進去了。

不要以為這些收費真用於“助學”了,其實學校也隻是背名聲。張華就親自聽見,麵對學生家長的責難,校長道出的苦水。原來,所謂“捐資助學費”,早已有不成文的潛規則分配,一般比例為:政府50%,主要用於教師的績效工資;教育局30%;學校20%。如果取消收費,這些多年形成的開支缺口怎樣縫合!

民辦學校的收費,雖每生每期高達1800元左右,因為都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擇校費”沾不上譜,實際差距也就縮小了。

更大的問題在環境,還有教學質量。

上學剛兩周,佳佳就哭哭啼啼回家,鬧著再也不上學了。孩子倔強,問什麼原因,就是不說,隻一個勁抹眼淚。這怎麼行呢,交了那麼多錢;再說,不去這家學校,又去哪家呢?張華急忙趕到學校,找到教務主任,才弄清楚事情原委。

這是張華第二次來到這所學校。第一次是開學時送孩子來,平時則由校車接送。還是上課時間,他便在校園裏轉悠。他這才發現,第一次來去匆匆,竟沒有認真看看這所學校。一切都是新的,校舍、操場、道路、辦公樓、綠化。對了,那些間插在校區的綠化點、綠化帶、綠化片,移栽的樹還支撐著三腳架,草坪有的正在蔓延,有的剛成活,有的則已枯死,留下傷痕累累的土地。學校規模不大,有的校舍還空著,有的還沒封頂,卻已停工……

張華的心涼了。佳佳就讀這樣的學校,不是誤人子弟嗎!

進一步了解,原來這是一所黑校。

有需求就會有供給,市場法則無時不在發揮作用。這已經成為一個黑色產業,由現實催生,怪胎般存在和生長。公辦學校門檻太高,民辦學校收費又太貴,地下黑校就應運而生,向一些走投無路的暫住家長頻頻招手。對這些未經批準、無辦學資質和條件的黑校,政府不是不知道,而是睜隻眼閉隻眼。因為它的存在,可以緩解一部分流動兒童入學難。一位政府官員在檢查時,就對黑校業主直言:我們不是不知道你是違法的,隻是不想逗硬。但正渠道支持你也不可能。對你最大的支持,就是默認,不抓你,不取締你,讓你繼續存在。這樣的地下黑校,張華過去也聽說過,沒料到,自己竟糊裏糊塗地給撞上了。

本來是要找班主任的,班主任剛跳了槽,就由教務主任接待了他。從交流中他了解到,由於投資業主資金不足,這所民辦學校許多設施都還沒有完善。操場是租用的農民土地,隻作了簡單平整,黑板利用教室牆壁塗刷而成,聘用的管理人員和老師也還沒有完全到位。由於沒有辦學資質,有的人來了,也難安下心,或吃不了這裏的苦,就跳槽了。生源更是參差不齊,在校的480多名學生,本地農民和暫住人口子女,就占了73%;他們的父母,大都是幹苦力活的,如賣菜的、賣魚的、開出租車的、擦皮鞋的、洗碗的、踩三輪車的,或工廠裏的操作工。而其餘27%的所謂城市常住居民子女,也大都是近幾年城市擴展中,剛剛農轉非的;隻有不到10名學生,是本地城鎮職工子女,但都是有先天性缺陷者,或成績太差者。

盡管如此,那些剛農轉非的本地城市學生,還是認為自己比外來學生高人一等。當他們知道外來學生父母職業後,便常常衝著喊“賣魚仔”、“扛包仔”、“洗碗仔”、“鄉下仔”。佳佳就是被本地城市學生纏住喊“四川仔”喊氣的。她自隨父母遷入這個城市後,隻過年回過老家兩次;幼小時鄉下短暫的牙牙學語早已忘記,甚至不會講川話,分不清“四川仔”的含義。但她知道那是一種歧視和侮辱。她感到委屈,不能接受,包括這樣的稱呼,和產生這稱呼的環境。

張華趕回家,一手抱過佳佳就淚如泉湧。

決策幾乎在瞬間作出的,沒有更多的思前想後:不惜一切代價,也要轉學,轉入公辦學校。經過近一年的努力,他終於如願以償,以更高的錢檻,翻過了公辦學校那道高高的門檻。付出的代價是:丟掉了已交的“捐資助學費”,補交了新入學校同樣的費用,還花去了一萬多元的“勾兌”費;為了照顧孩子,再一次搬家,仍是廉租屋,隻是離學校近一點。夫妻倆多年的打工積蓄,已經所剩無幾了。盡管如此,張華送佳佳到新學校報了名,回家後往沙發上一躺,重重地舒了一口氣,還是感到一身輕鬆。

初中幾年波瀾不驚,就這樣過去。

那門是窄的,那路是長的

沒想到,更麻煩的事,還在高中和高考。

這是個悖論,解惑之域,卻製造了中國改革開放以來最持久、最頑固、影響最深遠,也最令人匪夷所思的迷惑。寫下《師說》的韓愈有知,也會搖頭歎息的。

想起曾經看見過的一條消息,張華就不寒而栗。好像是2008年1月,北京有名高三女生,因為在北京隻是暫住,臨近高考報名截止時間,父母百般求人,自己卻仍無法報名,便憤然服藥自殺。雖然,因發現和搶救及時,這名女生被挽回了生命,但這起與戶口、高考相連的惡性事件,仍刺痛了許多人的內心,包括張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