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難解之惑(3 / 3)

這裏的“許多人”,與前麵的“超過一半”,是密切關聯的概念。有人算過一筆賬,我國大規模的人口流動潮,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就逐步形成,即使不算一開始就隨父母外出的流動兒童,流動人口流出後新出生的孩子,在世紀交替之際,便陸續進入高考。因此,在我國,伴隨人口流動潮的異地高考困惑,至少已出現10—15年。隻是,根性老實的農民父母們,在泥菩薩過河自身尚未求得安穩的情況下,即便有望子成龍之心,也豈敢去奢望高考的平等。可是,任何社會矛盾的壓抑與克製,都有一個限度;忍辱負重,也不表明沒有渴望和訴求。家長們到政府投訴無門,就在博客或網上論壇傾吐自己的心聲。一位叫“無助遊民”的母親這樣留言:孩子在北京一所知名中學讀書,成績在班裏排前幾名,是北京市級三好學生。由於沒有北京戶口,不能在京參加高考。孩子從一年級就在北京讀書,老家的教材與北京不同,回去參考也不可能有好成績。萬般無奈之下,一家經過痛苦考慮,隻好讓孩子去讀民辦學校,然後出國讀書。一位優秀的孩子,因為戶籍,改變了一生的選擇和命運。大家都知道,像這個家庭的情況,並非個例。據官方公布的數據,北京目前的外來暫住人口已超過630萬,他們絕大多數當生兒育女。

凡是沉淪的地方,拯救也在生長。

這是一位思想家的話,它表明了一種大道式的自然法則。但我們也明白,並不是所有的拯救都能成功。正如《聖經·馬太福音》所說: “那門是窄的,那路是長的。”關於教育平等,那狹窄而漫長的爭取之路,曾讓多少人心力交瘁。張華隻是其中一個。

早在2003年,國務院辦公廳就發出專文,對外來人員子女享受義務教育的權利,提出堅持“五個基本原則”:屬地管理原則、共同責任原則、多渠道社會化解決原則、鼓勵扶持原則、同等待遇原則。可是,原則沒有有效地解決具體問題,當年的小學生有的已大學畢業,新一代、新二代、新三代的家長們仍在奔波。國家教育部和各級政府,每天會收到多少類似的投訴,我們無法統計,也不得而知。可以看見的是,北京西單大木倉胡同37號門前,幾乎每天絡繹不絕的上訪者。直到這一天: 2011年3月24日,20名長期暫住北京的學生家長,鄭重其事地向教育部學生司遞交了一份建議案,請求將學籍與戶籍分開,以居住地和學籍確定高考地。這些家長們已從外地來京工作多年,孩子在北京完成了小學、初中,甚至高中教育,即刻將麵臨高考。再也不能等了,孩子拖不起。這些家長大都文化較高,明白更多事理,知道通過合法手段,去爭取自己和孩子的權利。盡管他們也知道,麵對一個頑固的體製,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對爭取的效果如何,心中也沒底,但他們還是選擇了出擊。他們不像許多農民家長,在無奈與無望之中,隻有選擇退縮和忍讓。

這是流動人口家長們,第一次有組織地以書麵建議案方式,向國家教育行政主管部門表達自己的意願。

他們並沒有因此而停止,每月都要到教育部信訪辦提交公開信,希望能夠得到明確答複。同時,北京、上海、廣東等地的家長誌願者也自發組織起來,在地鐵站、汽車站、廣場等公共場所進行社會宣傳,據說已爭取到超過10萬人的公眾簽名。他們沒有采取偏激的行動,而是冷靜地、理性地、耐心地努力著,爭取著。他們調研、征求意見,甚至自費組織專家學者、家長代表、媒體記者研討,試圖以自己微弱的個體之力,彌補政府缺位的不足;以理性與可行,尋找一條各方都可以接受的出路。民間版的《隨遷子女輸入地高考方案》,就是這樣形成的。有人說,這表明我們公民意識的覺醒和成熟。我更認為,這是另一種無奈。除此之外,他們似乎沒有更好的選擇。也許,他們的建議不一定會得到及時的回應;也許,在無期的拖延和等待中,他們的孩子不得不步同樣的後塵,作出屈辱與無奈的選擇。如果是獨生子女,一家人一生中,這樣的選擇也就一次。當時過境遷,他們由“適齡”變為超齡,學生轉化為成人,無奈也會隨之轉化,為遺憾所取代。他們會把遺憾壓在心底,不再去關心當初的選擇本身。但這並不意味著,這樣的選擇與無奈就此終結。長江後浪推前浪,暫住一代過了,還有二代三代N代。我國改革開放35年來,已過去多少代,隻要問題沒有解決,更多的人,更尖銳的矛盾,又會出現。

當然,政府並非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事實上,地方政府的努力,從來就沒有停止過。隻是,政府麵對另一種無奈。

解惑之路漫長而曲折。

早在2003年,國家就開始嚐試以自主招生方式,選拔那些通過現有高考體製,不容易被錄取的特優生。到2010年,試點高校已擴展到 80所。據教育部信息,有39萬名學生獲得自主選拔錄取資格,實際錄取16萬名,占相關高校計劃招生數的43%。應該說,這是一個可喜的成績,隻是麵對浩大的流動學生,這實在是杯水車薪。要解決數以千萬計的流動學子的異地高考之虞,必須從治本入手,改革計劃經濟體製遺留下來的高考遺產。

好在,破冰的端倪終於出現。在山東,而不是廣東;隻是張華等不及了,他不能冒險,讓孩子孤注一擲地再等兩年。

山東省新出台的高考改革方案確定,從2014年開始,異地考生可以在暫住地參加高考。家長們的期待之光,再次被點燃。大勢所趨啊,政策的出台,隻是個時間問題。可是,還沒容把希望的遊絲捉住,他們溫暖的心,又立刻被殘酷的現實澆冷。事實是最好的詮釋,不要怪家長們,我們朝令夕改,言而無信的事還少嗎?幾乎與此同時,2011年7月5日,湖北省教育考試院也發出了一份《湖北省普通高校招生考試改革方案》,提出“戶口在外省、但在湖北省內高中就讀的應屆高中畢業生,隻要高中三年學籍注冊在湖北,均可在湖北省內學籍所在地報名參加高考。”從時間計算,2009年秋季入學、2012年畢業的高中生,就可享受這個政策了。可是,人們很快發現,在該省隨後發布的2012年高考招生通知中,報名條件仍鎖定為“具有湖北省常住戶口的中國公民”,好像從來就沒有發生過那回事。山東的規定要兩年後才兌現,誰能保證不節外生枝。在剛出台不久的《北京市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 (2010—2020年)》中,不僅回避了異地高考問題,甚至連畫餅充饑式的時間表也沒有。

一位參加過教育部組織的相關專題調研的專家透露,異地高考部分,已經討論過多次,幾次成文,多次修改,是討論最深入、情況最複雜、耗時最長的一部分,仍最終未果。

希望蕩盡,更待何求。誰是張華,也不可再賭下去。

政府糾結於“既”和“又”

政府的難處依在,糾結也在延續。

盡快出台實施暫住人員子女異地高考政策,並按實際人數比例,增加遷入地高考招生和教育建設用地指標。

這是2012年4月9日,廣東省住房和城鄉建設廳,向全國政協“城鎮化發展與公共文化建設”考察團做的專題彙報的內容。彙報言詞懇切地指出,廣東省是外來人口大省,目前有2000多萬外來農民工,占全國農民工總數近一成。受國家戶籍製度、社會保障製度、教育製度等影響,這些外來務工人員從精神和情感上,仍未完全融入本地,未能平等享受城鎮基本公共服務,導致他們對暫住地缺乏歸屬感與認同感。蹊蹺的是,這樣矛盾尖銳、涉及麵廣、政策性強、影響巨大的問題,並非由教育部門提出,而是住房和城鄉建設廳;所說問題,也非單純指向高考,而是把教育和高考,放在整個城鎮化進程中需要解決的突出問題來考量。這再次凸顯中國僵化的高等教育製度,不僅給許多家庭帶來苦惱,給一代無辜學子帶來傷害,而且已成為整個國家改革發展和市場經濟建設的嚴重障礙。

說了半天,教育部似乎成了局外人。

在其位,謀其政,從情理上講,教育部沒有理由作梗。事實上,教育部也在努力。就在2012年3月3日,全國政協十一屆五次會議開幕式上,列席會議的教育部部長袁貴仁,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就表示,關於異地高考問題,教育部正鼓勵各地盡快推進,現在到最後的衝刺階段了,用不了10個月就會出台相關政策。這應當是個權威、積極而又明確的信息,不能不令苦苦期盼的暫住家長們眼前一亮。不過,那亮光隻是一瞬間,宛若秋夜山間的螢火蟲。一位參與民間建議案起草的家長,更用“忍無可忍”來形容自己的心情。這位家長清楚地記得,在前年,教育部領導就曾有過類似表示。但隻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對大家三番五次的信訪,也從未明確答複。

希望與失望的折磨,讓家長們筋疲力盡。

大家在冷靜分析後發現,袁部長的話看似明確具體,卻設置了兩個條件:一是鼓勵各地盡快推進,而不是教育部本身有什麼新規會出台;或者說,教育部本身,並沒有出台全國性高考法規的打算,更毋庸說行動。能不能出台,怎樣出台,還得看各地政府。教育部副部長杜玉波又進行了補充說明,稱各地將根據自己的情況測算,提出完成時間表,但時間表的“最後實現年限”,由各地自行決定。細心而敏感的家長們,把部長、副部長們談話中的“鼓勵各地”、“根據自己的實際”、沒有期限的“最後實現年限”聯係起來,心再一次冷凝了,陷入一種漫無邊際的困惑。二是即便出台新規,也是有條件的。什麼條件,拿袁部長的話說,除了考慮城市承載能力外,還對家長和孩子有一定條件要求。比如流動人口在輸入地的居住時間長短、納稅情況以及隨遷子女在輸入地的教育完整性等。

這樣的表述可謂嚴密審慎,滴水不漏。

於是,有的京籍家長采取了以攻為守策略,順著袁部長的話,在網上又開出了異地高考條件: 學生擁有在暫住地從小學到高中的完整學籍;父母在暫住地有10年以上工齡,或創辦企業經營業績證明;有完整的社保、醫保、工資和納稅證明,不能補繳;住所固定證明,包括房產證或10年以上租房證明;獨生子女。

這樣的門檻,有多少人能跨入?

問題越來越清楚,最終是利益博弈。政府還麵對一個強大的利益群體,那就是暫住的對立麵——常住。

由於長期以來的教育資源配置不均,高校招生計劃指標投放不均,全國形成了明顯的高考分數“高地”與“窪地”。以京、津、滬等為首的大城市,因高等教育資源集中,生源總量相對較少,曆年來高考生錄取分數都較低。一個考分在西部可能隻能上二本的學生,在北京上海則可能上北大清華複旦。因此,一些人擔心放開異地高考後,引發 “高考移民”。而已經占領高考“高地”的常住家長們,不能不擔心由此給自己孩子帶來的衝擊。甚至杜玉波在2012年“兩會”期間接受媒體采訪時,也直言不諱地表明,解決目前的問題,“既要解決隨遷子女的考試問題,又不能影響北京、上海當地考生的權益。”

原來,政府一直糾結於這樣的“既”和“又”。手掌手心都是肉,這種兩難處境,似乎可以成為久拖不決的理由。

但我仍百思不得其解:既然是考試,同一個國家的公民,同為娘生父母養的莘莘學子,坐進同一個考場,做同樣的試題,這官場裏和稀泥、搞平衡常采用的“既”和“又”,怎麼個統一?我不明白,在改革開放初期,我們的教育就率先衝破“左”的束縛,果斷恢複高考,可為什麼打破了靠特權和關係推薦上大學的不平等製度,又要去製造和維護另一種不平等?如果所有不平等的既得都須維護,那我們的社會該倒退多少才能著陸?我不明白,究竟什麼是市場法則,考試製度是該保護低分貴族,還是鼓勵公平競爭?且不說憲法和法律規定的教育平等,就是在2012年2月,國務院辦公廳下發的《關於積極穩妥推進戶籍管理製度改革的通知》明確要求的公民戶籍平等,今後出台有關就業、義務教育、技能培訓等政策措施不要與戶口性質掛鉤,該不該落實?強調的采取有效措施,為暫住人口在當地學習、工作、生活提供方便;對造成暫住人口學習、工作、生活不便的有關政策措施,要進行一次集中清理,該修改的認真修改,該廢止的堅決廢止。這些,究竟有沒有效?

也許是愚鈍,對這些問題的糾結,我仍然迷惑。

找得回佳佳,找不回路

立即回家。這是張華此刻唯一的想法。

存折上的餘額所剩無幾,張華還是一狠心,取出錢,訂了當晚從廣州飛成都的紅眼航班。到廣東這麼多年,他還未乘過飛機回家呢,往返一趟好幾千塊,不是打工仔玩的闊。這次不一樣了,女兒出走,比天還大的事。還顧什麼錢不錢,自己外出打工,千辛萬苦,很大程度上不就是為了孩子嗎?

領登機牌,托運行李,安檢。登機過程,猶如一次穿越百慕大式的曆險。張華既神秘好奇,又陌生笨拙。

張華鬧了不少笑話。比如,他有個陶瓷茶杯,想到坐飛機帶著太土氣,就沒有帶。登機前,破費買了一瓶礦泉水,舍不得喝,想等到上飛機後太渴才喝。如果熬得過去,就給女兒帶回去。鄉下的水沒有經過處理,泥土味重,在城裏生活慣了的女兒肯定不習慣。可過安檢時,安檢員二話不說,就把礦泉水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裏。他想要申辯,或撿回喝了,已被後麵排隊的推搡進了安檢門。又比如上了廁所,他洗手,手還沒接觸到水龍頭,那水就自個兒冒了出來,嚇得他趕緊把手縮回。特別是飛機起飛時,他好興奮,趕緊摸出手機,準備給妻子打個電話,報告自己此刻的心情。還沒撥號,就被美麗的空姐果斷製止了,責問他為什麼還沒關機,影響飛機安全是會坐牢的。

當然,並沒有人笑話他,有人還友好地給他指點。

隻是他自己感到尷尬,甚至辛酸。到廣東這麼多年了,還這麼土氣。辛酸的張華再沒有心情看風景,而是閉目養神。雖然,舷窗外的風景很美,往日需仰視的藍天白雲此刻就在身邊,仿佛一伸手就可攥在手裏。但這些風景似乎都與己無關,就像自己打工的城市。思緒被飛機搭載著,與亂雲為伍,從女兒出發,跑遍了十多年的打工生活,滿是困惑。這是為什麼呢,同在一片藍天下,有的人一生下來就是這裏的主人,擁有這個城市的一切,常住戶口、身份證、生活福利、子女讀書、高考,而自己在這裏生活快20年了,為這裏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犧牲了多少節假日,看見多少工廠建成,多少高樓平地而起,多少原材料運進來,產品運出去,多少人暴發致富。直到如今,自己還什麼都不是,什麼都沒有。住的還是廉租屋,身上揣的仍是暫住證。從出生到幼兒園、小學、初中,都在這裏上學的佳佳,還是這裏的流動兒童;這裏還是她的“異地”,仍不能參加這裏的高考……

在辛酸中徜徉的張華,陷入辛酸的深潭,難以自拔。拯救他的不是飛機的平穩著陸,而是女兒已找到的消息。

準確地說,佳佳不是被找到的,而是自己回來的。盡管學校不動聲色,暗地裏發動老師找了五天五夜。張華剛下飛機,還在回家的長途車上,就得到佳佳已找到的消息。這讓他焦急辛酸的心情,稍微得到一些慰藉與釋然。隻是疑團並沒有解開,焦急轉化成糾結,依然折磨著人。麵對女兒,麵對未來,張華感到不知所措。

回到老家,回到學校的佳佳,情緒似乎漸趨平靜。就是不說出走的原因,也不說這幾天去了哪裏,怎麼過的。仿佛在她身上,什麼也不曾發生。甚至覺得大家的焦急與尋找,有點大驚小怪。

佳佳性格的變化,張華感覺最明顯。

過去活潑開朗的佳佳,變得沉默寡言了。過去回家後,總愛講講學校的趣聞軼事,現在回家後,就獨自躲進那間破舊小屋,把門關得死死的。過去自己早早起床,煮兩個雞蛋或一碗麵條吃了,就高高興興上學了,放學後就興高采烈跑回家做功課,現在卻要奶奶反複催促,仍磨磨蹭蹭不肯出門,放學後也遲遲不回家。過去有什麼事,都會主動與老師和爸爸媽媽溝通,現在對老師和父母,都有了明顯的逆反心理,開口閉口,就是一個“煩”字。

怎麼得了,這樣下去,女兒不是毀了?

張華本來隻請了一周假,準備找到女兒就回去的,現在不能了,能安心離開嗎?他又請了一周假。然後,準備與女兒好好溝通溝通,弄清情況,再想辦法。女兒仍是悶不作聲,或者煩。張華又找學校,希望通過弄清楚女兒出走之謎,了解女兒變化的真正原因。可是,對佳佳的心事,學校也不很清楚,班主任還說,現在的學生,思想複雜得很。唯一有用的信息,就是了解到佳佳與班上一位叫燕子的同學關係密切。張華像發現救命稻草,立即找了去。

弄清情況的張華,更為難了。

原來,佳佳回來後,很不適應鄉下的生活,與老奶奶和同學也融不到一塊。特別是晚上,與老奶奶住在鄉村家裏,燈光灰暗,四野一片寂寥,偶爾還傳來幾聲蛙鳴,幾聲狗叫,好害怕啊。好多個夜晚,佳佳都是一個人縮進被窩裏,黴味熏人,熱汗淋漓,跳蚤咬得渾身發癢,卻不敢動彈,不敢起來透透空氣,隻得瑟瑟縮縮熬到天明。心裏鬱積的煩惱就越來越重,直到一天早上刷牙,老奶奶指責她,不要擠那麼多牙膏,要節約,到學校後,老師又當眾批評她上課打瞌睡,她再也忍受不了了。想獨自跑回清遠,可哪來路費啊。再說,爸爸媽媽為她在清遠讀高中的事,跑了那麼多路,費了那麼多周折,都沒有辦法,回去又有什麼用呢?

於是,她找到燕子商量。

她們就這樣商量好了。佳佳出走的時間,暫住地點,吃飯睡覺,學校家長尋找怎麼應付,都商量得妥妥帖帖,然後就付諸行動。其實就吃住在燕子家裏。她們對燕子的父母說,老師父親去世了,調休幾天的假。佳佳出走後,學校領導和老師也曾找過燕子,她卻若無其事,穩如泰山,稱什麼也不知,什麼也沒說。她知道,佳佳並不是想出走,隻想一個人靜靜待幾天,散散心。

說到這裏,燕子神秘地從書包裏拿出個筆記本,遞給張華:“叔叔,這是佳佳放在我這裏的,千萬別說我給你看過哦。”

嗬,這不是自己那年在工廠得了先進小組長,年終表彰時發的嗎?佳佳很珍惜,仍保存得完完整整。他翻了翻,上麵的日記並不多,一共也就十多條。在燕子的提示下,他翻到後麵,看到最近寫的:

2012年3月12日,雨。離開了10多年,又回來了。陌生而又似曾相識,好不習慣啊。在家裏說話的人都沒有,奶奶整天婆婆媽媽,煩死了。去新學校上學,別人總圍著看你。我會緊張,會臉紅。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陌生。交不到好朋友,老師也很難用心來了解我,關心我。可是,周圍的一切依然是那麼陌生。

爸爸媽媽,你們知道我有多想你們嗎?

張華的眼睛有些濕潤。他恨自己無能,感到對不起女兒。自己生了女兒,養了女兒,卻沒能給她童年應有的幸福,不能給她一個安穩的家,甚至不能讓她順利地讀書。

他又迫不及待地往前翻看。

2011年10月10日,晴。搬家前沒有任何信號,經常是這樣。放學回家時,才發現房子空空的。爸媽等在門口,然後沉默地帶著我去新家。據說是為了我明年讀高中方便。每次搬家,身體都會瘦一圈兒。重新適應新家真的很累,很別扭,很不舒服。吃不好,也睡不好。唉,我隻能默默地承受。

2008年6月1日,陰。今天放假,一個人在家,好孤獨。來到這個繁華的城市,和爸媽在一起了,以為一切就都好了。但是,這隻是別人的想象而已。真正的城市離我們很遠,很遠。我們隻是由留守兒童,變成了流動兒童。也許有一天,我們還會變成流浪兒童……

再也看不下去了。強忍多時的淚,一下決了堤。怕被燕子看見,張華一扭頭,起身去了廁所。

返回時,燕子向張華提出了一個他連想也沒想,或不敢想,不可能去想的問題。燕子一臉真誠地懇求:“叔叔,你就帶佳佳回去吧,她再這樣下去,會出事的。”

回去?回去……

張華像是在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