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二代
相約美麗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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葭芷網吧,或者是葭芷巷,悠悠長長,深不見底。一條洪波洶湧的大河,黑暗的漩渦,把自己卷了進去。耳畔響起呼呼的冷風,徹骨刺心,為這一路的深陷送行。陰森,恐怖,怪異,詭秘。偶有一些光亮,星星點點,忽閃忽現,甫一出現,立即又消失了,消失於無邊的黑暗中。定睛,欲要再次捕捉那光,卻捕捉到一具骷髏。齜牙咧嘴,猙獰可怖,懸浮於自己麵前,不知是在獰笑還是召喚。
啊……呀……
一聲令人發怵的驚呼。
這一呼,胖子就醒了。依然是夜,依然靜謐,卻不再那麼陰森,恐怖,怪異。簡約的燈火,欲要驅逐黑夜,卻顯得力不從心。四野是混沌的,燈與夜的糾纏中,四周顯得更詭秘。沒有行人,沒有喧嘩,隻有不時經過的汽車,碾壓路麵發出沙沙的聲響,從不遠處傳來,似乎在嘲笑著從鬼門關裏脫逃的胖子。頭昏腦漲,四肢無力。胖子幾次欲要起身站立,都未能如願。隻好再次躺下,躺在這公園一角的草坪上。鼻孔和臉上黏糊糊的,有絲絲腥味。思緒逐漸清晰,三位朋友相約自殺,吞下了滅鼠靈。啊,還有阿星、阿文呢?胖子急了,一激靈,更清醒了。他一下從草坪站起,先是身子,繼而整個人,顫顫巍巍。然後尋找,在四周。很快發現了目標,一個,又是一個,像兩塊怪石,相距幾米,躺在胖子的左邊和右邊。便喊,阿星,阿文,阿文,阿星。沒人回應。又趕緊過去,踉踉蹌蹌,邊喊邊撥弄,仍是石頭一般,無聲無息,身體微微發涼。胖子頓然預感到了什麼,哇地哭了。使勁地繼續搖,繼續喊。“阿星,阿文,你們不能就這樣走了啊。不能丟下我,嗚嗚…”然後趕緊掏出電話,慌慌張張撥打120……
相約自殺,胖子活了轉來,阿星、阿文卻走了。
胖子與阿星、阿文認識,還不到一個月,在網吧。他們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不因別的,就因為共同的身世——都是農民工兒子,俗稱的“農二代”,都是這個城市的暫住人口,都麵臨共同的命運和尷尬,都有共同的迷茫和苦惱。不同的是,他們的老家,一個在四川,一個在河南,一個在廣西。所謂老家,其實就是父母的家。出生於四川的胖子,隻在老家生活了3年,就隨打工的父母到了浙江;而阿星、阿文,則是在浙江出生的。老家隻是個傳說,遙遠而又朦朧,並不在現實生活裏。他們不僅不熟悉,甚至不會老家的方言俗語,一口地道的浙語和普通話,不比這裏的任何本地人差。不同的隻是身份。與他們的父母一樣,他們仍是這個城市的流動人口,或叫暫住人口,世襲的,不因在這裏生活時間的長短,也沒有隨這個城市的發展而改變。這個別扭的名字,從小就與他們如影隨形,隻是在不同年齡階段,有些微的區別,比如從流動兒童、借讀生,到暫住人口。當他們與自己父母一樣被稱為暫住人口的時候,他們前行的足跡,就與父母並軌。
與父母不同的人生起點和成長背景,植下他們痛苦的根。
他們的父母,或父母的父母,都是地道的鄉下人,老家的一切,就是他們拔不盡的根。包括那裏的山,那裏的水,那裏的田,那裏的豬牛,還有那裏的方言。能夠義無反顧走出,走出那片生於斯長於斯的千年故土,背井離鄉,來到浙江打工,是他們父輩此生最偉大的壯舉。可是,父輩的壯舉,帶給他們的除了希望、追求和對城市文明的走近,還有對老家和鄉土的背離。鄉村的一切,都不再屬於他們。老家的印象虛無縹緲,飄忽在童年的記憶裏。他們的根,除了父母,就是這個城市。包括這個城市的街道、樓房、醫院、學校、超市、公園、影劇院、電玩城,還有霓虹和夜總會。可是,當他們已習慣於這個城市的生活,以為自己已無可置疑地融入這個城市,成為這個城市一員的時候,現實卻一次又一次地擊碎了他們的夢境。從讀書到就業,從戀愛到社交,從就醫到社保,流動與暫住,不僅成了他們擺脫不掉的陰影,而且像一把高懸於命運頭上的達摩克利斯神劍,讓他們對未來捉摸不定,充滿未知與恐懼。這種未知與恐懼不斷積聚,堆積成大山,不斷向他們壓來,他們終於承受不起了。脆弱的靈魂,似一座超負荷的橋梁,突然斷裂,坍塌於這個美麗夏夜。
相約美麗死亡,是胖子首先提出來的。
他們已在網吧泡了整整一天,幾乎沒吃沒喝,都有些疲憊。臨近傍晚,阿文建議出去走走,比如,過了前麵的大十字,就是廣場,每天晚上,都有許多人在那裏跳舞,老年人居多,也有年輕人。在2008年以前,這裏治安不好,公園晚上是不對外地人開放的,隻準本地人在那裏跳舞。2008年後,警方改善了管理方式,治安好轉,才開始允許外地人進入。
看見人們應著優美的旋律翩然起舞的時候,他們曾心生羨慕。廣場沒有大門,他們也可以加入,可他們壓根兒就沒有那個興趣,融入不進去。廣場旁邊就是公園,免費開放的。那裏有溫馨的草坪,曲折的幽徑,還有茂密的修竹樹林。他們常常繞過舞者,三人或獨自到公園裏散步,漫無邊際地閑聊,或者互相鼓勵。可是,今天阿文的建議,卻沒有得到大家支持。胖子冷冷地說:“俺心裏憋得慌——活著真他媽的沒意思,幹脆我們一起自殺,尋求美麗死亡。”怕阿星和阿文不懂,胖子又解釋說:“咱仨哥們一場,是一種緣分;不求同生,但求同死。”阿星和阿文立即讚成。事情就這樣定了,在頃刻之間。
當然,胖子的美麗死亡,不是一位基督徒說的,是由上帝的一個花園走向另一個花園,也不是那個叫Benjamin Wilkins執導和Carly Oates、Ryan Shogren和Quantae Love主演的小成本喪屍片,更沒有妙齡女主角瑞吉娜的精彩表演。相同的隻是意義:人是怎樣由上帝的聖物與寵兒,一步步淪陷為行屍走肉的;社會的偏見與歧視,內心的絕望與孤獨,怎樣摧毀著這些年輕人的靈魂與自信。胖子隻是“農二代”的生命殉道者,並不知道這些。胖子的奇思妙想,來自一個電子遊戲。美麗死亡的幽靈,在他腦子裏已徘徊了許久。這個死亡之約,能立即得到阿星、阿文的積極響應,是他沒有想到的。原本以為會挨罵,罵他是懦夫,沒有直麵苦難的勇氣。如果那樣,他也許會一笑了之,權當玩笑,過了也就過了。過去,在他遇到挫折心裏鬱悶的時候,阿文和阿星都曾給他鼓勵。當然,他也鼓勵過他倆。他們常這樣互相取暖,彼此都認為互相最懂得,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信賴的人。這種信賴,甚至超過自己的父母親戚。
已沒有退路。君子一言,快馬一鞭。
當然,胖子沒有後悔,沒有想到要找退路。他甚至有些感動,為阿文和阿星的鐵。美麗死亡的約定,讓他們異常興奮,似乎頓然獲得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釋然與解脫,進而擁有了一種難得的愉悅與輕鬆。往日走火入魔的網吧,突然變得索然寡味。他們立即起身離開,有說有笑,宛若要去參加一場快樂派對。聽見他們談論美麗死亡的網吧老板,完全以為幾個年輕人在開玩笑,送他們出門時,滿臉堆笑,口中念叨,三位慢走,慢走啊。是的,慢走,還這麼年輕。葭芷巷裏,艱澀而豐富的夜生活剛剛才開始。燈光幽暗,光怪陸離,各色人等熙來攘往。輕輕的海風,從遠處吹來,帶來微微的涼意。
就這麼走了嗎?胖子順手一摸,摸到了幾張零鈔,趕緊掏出來一看,一張50元的,兩張10元的,還有5張1元的。一陣驚喜。阿星阿文也趕緊摸,又湊了54元。既然決定死,這些錢留下什麼用呢?於是,他們到前麵的龍興燒烤,要了4瓶啤酒、1瓶二鍋頭,還有十幾隻串串香、一份炒海螺,為自己壯行。酒過三巡,胖子想起《這杯酒》。也是一個農民工組合唱的。他借助酒興就唱,阿文阿星不會,就拍手應和。渾厚而潮濕的歌聲在街邊飄蕩,被汽車跑過的風帶走,風到哪裏,憂傷就飄到哪裏:“但願這杯酒能讓你忘掉那憂傷,酒醒後我們要重新開始希望。”想到自己是隻有憂傷,沒有希望,一唱一和中,他們號啕大哭,弄得店小二不知所措。旁邊也有人低聲說,瘋子。他們全不理會,仍繼續唱:“哭過了笑過了走過了傷過了,還有多少放不下的責任擔當。”
唱得熱血沸騰之後,他們就開始實施偉大約定。
按照胖子的提議,他們先到了廣場附近的前程大廈,打算從那幢落成不久的26層高樓跳下。胖子說,咱們沒活得個人樣,死也得死個轟轟烈烈。為了防止臨場畏縮,他們還從巷子裏的小販處買了一條麻繩,準備到時把彼此的腿綁在一起。可是,進得樓房,爬上2樓,發現通往頂樓的通道鎖死了。隻好改變主意,吃藥。正好剛才結賬下來,還剩16元。他們又返回葭芷巷,在一個地攤上買了滅鼠靈。來到廣場附近的一個廁所內,他們打開自來水龍頭,相視一笑,數一、二、三,吞下了藥。然後,匆匆來到公園,選擇了一方僻靜草坪,靜靜地躺下,等待死神降臨……
QQ是唯一的精神家園
“阿文,阿星,你們快回來啊,別留下我一個人。你們走了,誰聽我說話,誰與我打台球,誰陪我到公園散心? ”
120還沒有趕到,胖子仍在哭喊,在呼號。
與胖子的呼號一樣急促的,是這個城市的腳步。一切都沒有停止,喧囂依然如故。不遠處的廣場上,燈火通明,仍飄動著不少輕盈的舞姿,也有不少圍觀者。韓紅優美的《天路》之聲,應著舞步,在空中飄蕩。交通島四周,仍然車水馬龍。
葭芷巷是全市出了名的貧民窟。這裏的小攤小販,八成是外地人,有辦了暫住證的,也有的沒辦;有暫住一代,也有二代、三代。他們都混雜在一起,以各種手段謀生。門店一家挨著一家,肉攤、肉店、藥店、茶館、土產鋪,賣光碟的,攤位上擺滿了貼著色情封麵的光盤。每當夜幕降臨,許多打扮入時、身穿廉價偽名牌服裝的年輕人,三五成群地湧向這裏。他們走進洗發店、網吧、遊戲廳、台球廳,或一元唱卡拉OK,白天過著艱辛而寄予許多希望的日子,夜晚享受簡單而現代的生活。這是他們日常的生活方式,睡覺、上班或上學、玩,24小時,幾乎就是由這固定的三點一線構成,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沒有改變,也難以改變。可變的是三點的長度比例:最容易,也是常常不知不覺被壓縮的,是第一點。他們常常通宵達旦,或者在網吧、咖啡屋、台球桌裏打個盹,就熬過去了。上班和讀書,是一些年輕人最厭煩的,他們最愉快的時光,在閑逛和玩中。可是,在感官的相對論中,時間在這個點上的停留卻最短。
葭芷網吧,坐落在葭芷巷中段。一個小十字路口,像耶穌受難時的刑具,見證著這裏的前世今生。悠長的葭芷巷,從網吧門前穿過,很容易讓人想起淨界山,一邊連接著天堂,一邊連接著煉獄和地獄。隻是它不在但丁的《神曲》裏,而是在眼前。往東走幾百米,就是郊外,一直延續到海邊,那裏是海產品批發市場。往西走幾百米,有一個大十字路口,由開闊壯美的交通島連接。島中間有一柱高聳的華燈,居高臨下,白天張揚著威嚴,夜晚灑下光亮。島與燈,似乎是一種暗示,希望給這裏的暫住者帶來拯救與光明。顯然力不從心。光亮與陰暗,都以這裏為界,各自堅守著領地。跨過路口,就是這個城市的主城區。所謂的城市夢想,包括城市的繁榮富足、奢侈豪邁、現代文明,都在這個路口西麵,而不是東麵。交通島有如楚河漢界,劃定出一道難以逾越的線,城是城,鄉是鄉,工是工,農是農,常住是常住,暫住是暫住。鄉下的農民從天南海北而來,即便進了城,長期在城裏務工經商或閑著,職業早已改變,在他們的身份識別前麵,也要加上個“農”字。不僅自己,他們的兒子,甚至兒子的兒子,就像黑人的膚色,很難脫掉那層“農”皮,精神的和現實的。
認識是一種偶然,也是必然。這個叫葭芷的網吧,是胖子和阿星、阿文認識的地方,也是他們相約死亡的終點。
阿文與阿星認識更早,在QQ空間。
對於阿星和阿文,不,對於整個“80後”、“90後”,這些被稱為“互聯網原住民”的新生代公民,包括暫住二代三代,QQ就是他們的精神家園。一個QQ號,既是重要的身份認證,也是一把社交鑰匙,擁有了它,就獲得了跨入這個虛擬王國的護照。他們在QQ上戀愛、寫心情、發郵件、談工作、交朋友,也養寵物、玩遊戲、經營開心農場,偷竊與守護、窺探與被窺、掐與挨掐。一個“馬甲”,就是一副麵具,真實的自我可躲在背後。在這裏,也隻有在這裏,不管是權貴顯富還是平民乞丐,是金領白領,還是青領藍領,是擁有常住綠卡的都市貴族還是懷揣暫住證、朝不保夕的農民工,公民身份的認同,都獲得平等。你可以盡情宣泄,傾訴你平時不敢說的東西,也可以刪除不爽的心情,可以毫無顧忌地表白,也可以洗耳傾聽。因此,盡管現代溝通工具層出不窮,QQ卻從未退出江湖。根據官方公布的數據,中國大陸地區2010年底的注冊網民,已達到332億人,其中農村125億人,超過三成。
應該是2010年秋。
胖子一直記得,阿文曾說過,那天降了溫,天色陰沉,下著細雨,他還吟詠了白居易的“秋雨梧桐落葉時”。
阿文在葭芷網吧打遊戲。先是《恐龍快打》《三國戰紀》《天安門神童》,後又換成25D視覺的《惡魔城》《月球漫步》《功夫小子》。QQ掛在那裏,認證簽名為“禿頭歌女”。有朋友找就聊聊,沒朋友找就打。打和聊,都任由性情。就這樣打打聊聊,聊聊打打,沒完沒了,昏天黑地,十多個小時,不知不覺就過去了。淩晨時分,突然QQ嘰嘰地響個不停。一看,是一位簽名為“還俗和尚”的陌生網友,請求認證。看那份急切狀,阿文會心一笑,肯定又是個網上泡妞仔,衝著他這個簽名。阿文用這個簽名,除了有難言之隱,也有玩世不恭的成分。曾經滄海,他對所謂愛情已看得很透,選擇這麼個簽名,就想調侃一下那些花花公子。在此之前,就有好幾個男仔衝著他的簽名來,沒聊上幾句,就滿是魅惑下流語言,竭盡勾引之能事,阿文非常厭惡,立即加了黑。
可是,這次卻有點意外。剛認證,對方就發出對話。
還俗和尚:請問是姐姐還是妹妹?
禿頭歌女:對不起,俺既不是姐姐,也不是妹妹。你趁早找別人聊吧,不要浪費表情。
還俗和尚:那就是哥哥或弟弟了?
禿頭歌女:嗬嗬,還有興趣聊嗎?
還俗和尚:有,有呀,俺憋得慌,就想找個朋友吐吐。不管年齡大小,俺都管你叫哥吧——智者為兄嘛。哥,你說我該怎麼辦,回老家鄉下待不下去,在外麵打工又沒意思,煩死了。我回鄉下老家待了一個月,今天又回到這裏,心很亂。可以說,無論麵對我爸爸媽媽,還是這個城市,我都有一種怪怪的感覺。熟悉而又陌生,親切而又可憎。一片迷惘,不知道路在哪裏。我甚至連死的想法都有。
禿頭歌女:啊,你也是外來的?兄弟有什麼想不開的呢?咱們打工仔,到哪裏都一樣。
同為天下淪落人,惺惺相惜。
對方的話,立即引起了阿文的關注。他趕緊關閉了遊戲窗口,專心與對方聊。從深入的交談中,阿文了解到,對方叫阿星,命運幾乎與自己一樣:都是從小隨外出打工的父母到處流浪,不僅淡忘了故鄉,而且經常搬家,不知道家在哪裏;都沒有滿意的工作,整天無所事事;都弄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身份,對未來一派迷惘,找不到人生的方向;都疾惡如仇,對這個冷漠的社會格格不入,充滿敵視。不同的是,阿星是河南駐馬店人,阿文老家在廣西柳州;阿星初中畢業就輟學了,阿文則讀了職高,也算是大專生了;阿星今年19歲,剛踏上社會不久,阿文已26歲,已工作4年多。不知是共同的處境和命運最容易引起共鳴,還是阿星開口一個哥,閉口一個哥,讓本來沒有兄弟姐妹的阿文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切溫暖,沒聊多久,他們儼然已是老朋友。除了彼此基本情況、理想和苦惱、戀愛和朋友、性格和為人準則,他們聊得最多的,還是當前的處境和工作。
還俗和尚:哥現在做什麼,開不開心啊,能掙多少線?
禿頭歌女:兄弟,不好說,不好說啊,哥羞於啟齒。
……
誤把他鄉當故鄉
阿星認為阿文太謙虛,具有大哥風範,在感動加認同下,就自個兒向阿文倒起了苦水——
阿星的爸爸媽媽,在上世紀90年代初就出來打工了。阿星是在溫州出生的,從小的記憶中,就不斷地搬家,搬家。先在溫州,後又到寧波、紹興、台州;每個地方,又都搬過好幾次。每搬一次家,阿星都要適應好長一段時間。環境是陌生的,沒有熟人和朋友,同學以異樣的眼光看著他。開始幾年,阿星爸爸沒有工作,全家僅靠阿星媽媽賣魚丸維持生活,有的同學還因此衝著他喊“魚丸仔”。沒工作的爸爸,經常在外麵打牌喝酒混日子,輸了錢或喝醉了,回家都會沒事找事,弄得全家不安寧。因此,一家人雖生活在一起,但親情比較淡漠,父母與阿星很少溝通。身在城市,但城市的現代文明卻離這個家很遠很遠,這個城市的一切都不屬於他們。於鄉村,他們是背叛的逆子,老家是一個生疏的名字;於城市,他們是闖入的異類,就像遊戲裏的外星人。後來,阿星爸爸上班了,也是一會兒東,一個會兒西,一會兒白班,一會兒夜班,有時還白班夜班輪流轉,轉得暈頭轉向。下班回家往床上一躺,就呼呼入睡了,雷打也不醒。當爸爸媽媽的,連自己都顧不上,哪顧得了他們的兒子。讀書時,阿星開始的成績還行,小學三年級還被選為班上的學習委員。後來在不斷的搬家中,慢慢掉了下來,一落千丈。學習成績不好,就挨老師批評,同學就更瞧不起。便開始逃學,逃去打遊戲、台球,作業扔到一邊。老師找到他爸爸媽媽,阿星就挨打,對學習就越來越厭倦、反感,甚至懼怕。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別人是痛苦,阿星卻是高興,解放了啊。
這種高興隻是暫時的。十分現實而尖銳的問題,立即擺在了阿星麵前:不讀書了,該怎麼辦?
當然是找工作,這幾乎是唯一的選擇。阿星開始雄心勃勃,給爸爸媽媽保證說,用不著二老操心,俺一定會自己努力,找到好工作的。說實話,自從小學時被同學衝著喊“魚丸仔”,阿星在心裏就瞧不起爸爸媽媽的工作。無論是整天跟著臭魚轉,還是跟著機器轉,那麼苦,那麼累,那麼髒,每天幹十多小時,能掙幾個錢?見阿星有這個雄心,爸爸媽媽很高興,給了他幾百元車馬費,讓他試試。阿星很快發現,自己太自信,太天真了。政府開辦的人才市場和勞務市場,都很熱鬧,用人單位和崗位眼花繚亂,可真正走近,要找一個滿意的,比登天還難。他先找了幾個需要人才的,人家一聽說他隻有初中文化,輕蔑地盯兩眼,無語了。那些需要勞務的,不是服裝廠就是打火機廠、紐扣廠、機電,或者建築工地之類。這與父母幹的有什麼兩樣!他一想起來就心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