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留守
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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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位老師,買橙子吧?台灣引進的新品種,不知火,很甜,兩元一斤。”
見我們過來,老人遠遠地就停下了手中的活,衝著我們笑嗬嗬道,滿臉的真誠、善意、慈祥。仿佛不是麵對幾位陌生來客,而是他遠方歸來的親朋。我們忙解釋說,是來耍周末的,不買水果。梅灣這地方有山有水,景色不錯。老人又笑嗬嗬地回答:“哦,沒關係,沒關係。你們可先嚐嚐,樹上摘就是,瞧上哪個摘哪個。隨便吃,不要錢。覺得好就買點。”說罷,又補充道:“田埂那邊的也可以,雖不是我的,也讓咱處理。”
春日載陽,鄉間無埃。老人的憨厚和真誠打動了我們,便停下腳步,與之閑聊。老人很健談,從田裏的果子聊到家,聊到鄰居,聊到村子。我的眼光隨之從跟前的果園出發,隨話題移動,步步深入,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這個熟悉而又陌生的村莊。村莊的美,此刻正被果樹接力,風景旖旎。點點橙紅,比深夜的繁星還密,堆成山,連成片,寂寥的淺山,小溪,樓房,炊煙,反而成了它的陪襯。村裏有兩千多畝水果,主要是橙子和葡萄,也有水蜜桃、脆紅李、獼猴桃等。按理說,種水果比種糧棉油劃算,可人均土地不足八分,就是種金長銀也富不了;加之農民一家一戶生產,缺乏政府的規劃統籌指導,種水果的盲目跟風,價格一跌再跌,許多果子爛在了樹上。果賤傷農,為了生存,村裏人不得不外出打工,很多孩子14歲左右就出去了。出去就千方百計地掙錢,什麼重活髒活費力不掙錢的活,都幹。然後回來翻修新房,結婚成家,然後又出去。於是,鄉野田疇間,留下了一片片的空巢,裝滿孤獨和寂寞,由老人堅守;有的雙老死了,小孩隨父母走了,房子也撂荒了,隨著那越來越遠離的希望黴爛。老人憂鬱地感歎,這人都不知道該怎麼活了。
空巢,空巢……
我被這個詞擊中了。這個在文學作品裏浪漫而書麵化的詞語,突然跳到了我的心裏。不是詩,我的眼前卻浮現出一幕幕驚心的情景框架,有點類似於馬致遠的“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不是悲涼的風景,而是悲涼的老人。我再次細細品味這情景,由空落到孤寂,心裏竟滋生起無限的酸楚。思緒從本原出發,沒著大道的軌跡,尋找語言的承載。空巢,“空寂的巢穴”。小鳥長大了,羽毛豐滿了,展翅高飛了,把空落落的老巢留在原處,割不下,守不住。糾結,成了此生的宿命。我當然明白,我們此刻麵對的空巢,不是詩意的棲居,詩意的棲居隻屬於鳥兒;而是農民丟失的家,或者說家園,裝滿的是真正的空寂——空虛寂寞、孤獨淒涼。家再溫馨,為了生計,他們不得不丟下。季節依然更替,鄉村的情感已重新組織,空空的房子、孤寂的老人、冷落的村莊、荒蕪的田園,成了基本元素。
我承認,剛才老人一臉的憂鬱與迷惘,已讓我心有戚戚。想起《論語》裏的故事,子遊問孝,孔子答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兩千多年前的孔老夫子,尚且知幼有所倚,老有所養,是人與犬馬的區別,我們今天的許多人,包括肩負管理社會之責的政府,怎麼就把這個簡單的道理忘記!如果不是忘記,就應該是失職。不要怪那些未能盡孝、無法盡孝的人,誰不說咱家鄉好,有誰願意離鄉背井,四處漂泊,去過那種被冷眼與歧視包裹的日子?
空巢鄉村,並不止一個梅灣。
這是全國老齡委調查的數據:2009年初,全國農村的空巢和類空巢達3288萬戶,占農村家庭總數的4819%;其中的留守老人4742萬人,占全國農村老人總數的4319%。又過去了3年多,根據農村外出務工人員數量及年齡遞增規律,現在的農村空巢戶和空巢老人,應當有增無減。
湖北省赤壁市楊家嶺村的情況,從另一方麵對此進行了佐證。該村總人口5169人,985戶,其中:空巢農戶有518戶,空巢老人709人,60歲以上的空巢老人占本年齡段老人的87%。在空巢老人中,單身246人;貧困498人,占空巢老人總數的70%;失能半失能的為289人;享受低保的95人,參加新農保和新農合的709人。依靠子女提供生活來源的624人,必須要從事生產勞動的116人,必須要照顧孫輩的人數為532人。造成空巢的原因,主要是子女外出;而子女外出的原因,88%(75%外出務工,13%經商)是經濟困難,2%是求學,10%是在外居住。因此,97%的留守老人認為,子女家庭經濟困難,外出打工迫不得已,自己留守雖艱難,但心甘情願。
麵對這種無奈的“心甘情願”,我的心在疼痛。
台灣詩人餘光中,寫過一首叫《鄉愁》的詩,第一段說“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據說,詩人的鄉愁情緒,就滋生於原四川江北縣(現重慶渝北區)的悅來場。過去的分離,是因為國運之厄;相隔40年後,這樣的鄉愁,或愁鄉,竟在中國大地如此發酵瘋長,且因為發展,在暫住與留守之間糾纏。事實上,關於母親和兒女,關於這頭和那頭,關於鄉村和城市,怎一個愁字了得。一種被殘酷的時代和現實撕碎了的倫理情感,折磨著多少人的靈魂。
讓我們走進空巢,走近這些老人,以數字的方式。
仍是全國老齡委和專門機構的調查:這些空巢老人,常常是“出門一把鎖,進門一盞燈”,孤獨寂寥,精神迷惘,無人照料,鬱鬱寡歡。經常有孤獨感的超過53%,感到不幸福的占30%以上,有過自殺念頭的近8%。農村空巢老人患病率,比農村普通老人和城市空巢老人要高出許多:常年患病的占70%—80%,健康狀況差的占2712%,患慢性病的占6515%,很多人多病纏身。由於受經濟、醫療條件及習慣影響,他們對待疾病,大都是一抗二拖三敷衍;平時的護理照料,幾乎沒有配套的服務保障體係。有病有痛,靠配偶照料的占5213%,由國家、集體、養老院照料的僅占219%,其餘超過45%的老人,則是形影相吊。另一個調查,也許從另一個方麵說明了問題:全國每年有約1400萬老年人,需要進入老年福利機構;而各類福利機構可提供床位不足100萬張。這還包括了城市,事實上,農村絕大多數地方,這樣的老年福利服務幾乎還沒有起步。
老無所依,老無所靠,豈止是愁。老人們依什麼,靠什麼?眼前的無主之橙,也許就是答案。
樹上的果子早熟了,從去秋,到今春,整整跨過了一個冬季。如果一個人命運的冬季也能這樣,一步就跨過,該多好。果子長期留樹,不僅僅是為了保鮮,錯開季節,想賣個好價錢,主要是家裏沒人。理想與現實,往往陰錯陽差。兩元一斤,除了肥料和工錢,又賺得了多少?如果在外打工的兒女專程回來摘果子,不說請假難,就是請得了假,賣的果子還不夠路費。
老人輕輕搖了搖頭,歎了歎氣,一臉哀惋無奈。然後,向我們說起了這空巢門前的無主之橙……
無主之房與無主之橙
無主之橙不是無主,它的主人也是留守老人,早早走了。
老人說,這些橙子的主人,是自己多年的鄰居,他分別稱他們王哥子和王嫂子。這樣稱呼,主要是尊重。其實他們是老庚,隻差月份,都是屬猴的,今年68歲。
老兩口算得上村裏的帶頭人,待人好。他倆帶了一輩子頭,最後竟是帶頭走了。老人說,王哥子和王嫂子,都是村裏公認的大好人。他倆一個是民辦教師,一個是村婦女主任,不僅對黨和政府忠心耿耿,對鄉親鄰裏的也關照有加。大家有什麼困難問題的,隻要他們知道了,比辦自家事還認真。
可他們的苦處,又有誰知道呢?
老兩口有個兒子,叫王順黨,患有先天性心髒病,據說是他老爹遺傳的。老人說,按照政策,他們可以生二胎的,可王嫂子說,“咱是管計劃生育的,不帶頭誰帶頭”,硬把指標讓了出去。順黨那孩子又懂事又勤快,讀書成績也很好,高考時上了重本線,可體檢不合格,沒去成。爹媽知道兒子的病,複讀也沒用,就動員他自主創業,帶頭外出打工。當時政府正把外派勞務,作為這裏農民致富奔小康的一個優勢。順黨二話沒說,就去了廣東,聽說在東莞一家五金噴塗廠當烤漆工。家裏的土地,由老兩口種。開始幾年還順暢:王哥子轉了公,有點退休金;王嫂子雖沒當婦女主任了,幹事仍然風風火火,把一家三口的地經營得風生水起。這些果樹,就是她帶頭響應政府號召,調整產業結構時種的。順黨也爭氣,將打工幾年掙的錢,拿回來修了新房,成為村裏打工致富典型。喏,你們看,就是果園邊那幢小樓。
順著老人的指向,我們抬頭,目光掠過碩果累累的果園,著陸於一幢醒目的小樓上。一切都清清晰晰:紅頂白麵的樓房,海藍色玻璃窗戶,不鏽鋼護欄;高高的圍牆,棗紅色大門。在這個幾乎被果樹莊家農舍統治的丘地鄉野,那小樓更像是一隻屹立雞群的仙鶴。老人說,鄉裏的現場會,好多次到這裏參觀哩。唯一不協調的,是濃鬱的冷清寂寥,從小樓的關門閉戶,和鄉野春月的花尖流出,在鄉間的田野擴展。
可惜,天妒人順,好景不長啊。
老人又重重地歎息了一聲,然後接著說——
咱農民怕窮,更怕病。王哥子在年輕時身體很好,可隨著年歲增長,毛病不斷冒出來。先是發現自己有時會突然出現心慌氣急,乏力咳嗽,去村衛生所、鄉衛生院檢查,一會說是糖尿病,一會又說是心肌炎,有的還說是植物神經紊亂;找到鄉野中醫,又診斷為“驚悸”、“怔忡”。不管怎麼說,怎麼治,每次撿點藥,吃下去似乎好了些。可後來不斷反複,一次比一次嚴重,甚至出現腿腳浮腫,咳嗽咯血,到縣醫院檢查,才確診為風濕性心髒病。不知時病急亂投醫,知道了更難辦。醫生告訴他,目前,對治療這個病尚無新方法, 隻能以手術置換人工瓣膜,從症狀上控製。可手術費得上萬元,而且風險很大,效果也不一定好;三五年後,人工瓣膜受損,仍需再手術。王哥子一聽,頭都大了,哪來那麼多錢做手術?再說,隔幾年又要做,何必呢?於是,草草撿了點藥就回來了,怕讓兒子、老伴知道了擔心,他隱瞞了病情。
就這樣,又拖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晚上,半夜三更,王嫂子突然慌慌張張,來到我家急促敲門說,老哥快、快幫幫啊,咱家老王不行了。我趕了過去,隻見王哥子躺在床上,嘴唇烏紫,呼吸困難,已陷入休克性昏迷。聽見我叫他,他艱難地睜開眼,瞟了我一下,又無力地閉上了,眼角浸出了淚。我們用躺椅簡單綁了個滑竿,跌跌撞撞,就把他往鄉醫院抬;鄉醫院醫生看了看說,病情嚴重,得送縣上。折騰來折騰去,縣上的120趕到時,人已不行了,說是死於心力衰竭。
王哥子走後,王嫂子像患了場大病,突然間變得滿頭白發,鬱鬱寡歡,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說垮就垮了。到醫院檢查,說她患上了高血壓、腦血栓。人腿腳也不方便,眼力和聽力也急劇變差,有時發病,起居生活都要人照顧。雖然他們倆過去幫過不少人,在村裏人緣好,可現在村裏哪還有多少人呢?
說罷,老人又指著村莊四周解釋道:“那些房子裏,不是空巢,就是像我這樣的,爺孫隔代,留在鄉下,守住房子。自己還照顧不過來呢,哪有多大精力照顧別人。鄉親鄰裏的,有事應個急還可以,要長久照顧你,那成嗎?”
我順著老人的指向看去。遠處是淺丘,近處是平地,中間被一條溪澗隔開,溪的那頭連著梅灣湖,這頭通向青江。丘水田園,春色正好,稀稀落落的房屋,除了王家小樓,幾乎清一色的白牆灰頂,簇新而雅致,或依山傍水,或獨立丘脊,或翠竹相映,圍棋般散落在恰當的位置。可是沒有炊煙,沒有扛犁的男人,也沒有浣衣的女子和放牛的牧童。一代又一代的外出打工農民,懷揣淘金大夢,背井離鄉,用年複一年的血汗,積攢成屋。此刻,這些屋正轉化成幢幢空巢,孤寂地佇立於鄉間。隨著農二代、農三代的一去不返,這些空巢還將空下去。不僅是空巢的數量,還有空的程度,都在不斷擴大加深,直至風蝕腐爛,走向靈與肉的四大皆空。從胸懷大誌,空手出門,到積攢成空。幾代人的分離與努力,堅守到最後,唯有暫住是真實的。
當然,真實的還有留守老人的艱難。
既不願給在外打工的兒女增添麻煩,又不可能靠鄉鄰村裏長久照料,留守老人們的唯一選擇,就是在空巢中獨熬。老兩口在的,或老小皆在的,還可以互相照料;獨自一人的,就隻有“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童,煢煢孑立,形影相吊” (西晉·李密《陳情表》)了。這種風燭殘年式的留守,釀成了多少留守悲劇!眼前就有一例,我實在不願提起。忍不住再提,是因為產生類似悲劇的土壤仍沒有絕跡。
湖南婁底雙峰縣永豐鎮的王立春,44歲便做了奶奶。兒子肖開全見母親身強力壯,放心地將不到兩歲的女兒留在家,便與妻子、父親和弟弟到長沙打工了。孝順的肖開全,平時總要給家裏打打電話,問問留守的母親和女兒情況。突然間,母親聯係不上了,一連7天。似乎有某種不祥的預感,肖開全忐忑不安,於2011年9月27日,連夜租車往家趕。
肖開全說,那一幕,他一輩子也忘不了。到了家門口,看到屋內燈火通明,他長舒口氣。可敲門半天,也無人回應,他便掏出鑰匙。在開門的瞬間,一股惡臭撲麵而來。他急促進屋,焦急地喊,仍沒人。進得衛生間,隻見母親倒在地上,麵部發青,一條腿弓立著,一條腿蜷縮著,臉朝一側,身下的大攤血跡已經凝固。母親早已死亡,年幼的女兒夢茹,還乖乖地躺在奶奶右腋窩下,陷入深度昏迷,雙腳被地上的冷水泡得煞白,蛆蟲已從奶奶的遺體爬進夢茹的衣服裏麵。緊急送院檢查,小夢茹已嚴重脫水,全身皮膚感染,雙下肢破損,腳部水腫,並患有嚴重的膿毒血症,可能導致全身多器官功能衰竭……
經過湘雅醫院全力搶救,小夢茹於2011年10月18日治愈出院了。肖開全一家,為救治小夢茹,幾乎花去了打工的全部收入。從空手外出,留下空巢,到人去房空,再到人財兩空。肖開全以一個悲天嗆地的“空”,詮釋了幾代打工仔和留守老人的命運。一家人最深的感歎竟是:從此不再分離!
不再分離!誰願意家人天各一方?可世事比人強,全國近億人的留守,並非一聲感歎就能夠解決。
無獨有偶,另一個小夢茹,3歲的天使,患了再生障礙性貧血。父親徐明是安徽人,在金華武義打工。因承受不起昂貴的醫療費,徐明提出,讓小夢茹安樂死。小夢茹的遭遇震撼了社會。2012年2月7日,《金華日報》刊文,血紅的標題是:《小夢茹,我們都是你的依靠》。社會各界紛紛伸出友愛之手,已為小夢茹捐款3117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