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網絡小說《留守女人香》的故事,數千萬人次的點擊,不僅是“熱”,而且讓人們震驚地看見,美麗與真愛,是怎樣在留守中失守破碎的。楊輝遠赴分公司任職,他的美麗嬌妻李雪,成了一個留守女人。因其美麗可人,風韻楚楚,一些不懷好意的男人便千方百計靠近,欲想獵取:先是一個網上美男盯上了她,在他的不斷強攻之下,李雪不可抑止地出了軌;同時,另一個卑鄙的二流子,又像貓兒聞到腥似的竄到她麵前,利用她的把柄威脅她,並企圖控製她……後來她竟成了某副總裁的秘密情人;她繼續留守家中,不久,一個極具魅惑力的狐媚男,又微笑著向她走來。這足以說明,留守婦女獨處的艱難。
我們不要談性色變,也無須羞羞答答。這是一個現實而又迫切的社會學問題,與人的本質需求直接相關,困擾於留守與暫住的兩頭,讓多少男人女人陷入難於啟齒的痛苦。
按照社會學的觀點,人是自然的人、經濟的人和社會的人的統一體。馬克思在肯定了人是自然存在物的同時,也肯定了人是社會的存在物。他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揭示了人的本質是自然屬性和社會屬性的統一,進而在《資本論》和《自然辯證法》等重要著作中,也進一步發展了人的二重性理論。從亞當·斯密開始,經濟人的概念就一直是經濟學的一個基本前提。農民離家別口,割舍親情,外出打工,正是為了獲取更多的回報,實現經濟的人的更好價值。
可是,麵對艱難的現實,人的多重性卻產生了矛盾。自然的人,與經濟的人和社會的人,似乎難於統一。
作為自然的人,人是動物類組成。盡管我們在動物屬群中頂著“高級”的桂冠,有語言並會製造和使用工具,但我們也擺脫不了動物式的本性,皆有七情六欲。上帝在創造人類時,先創造了亞當,又利用亞當身上的一根肋骨,創造了夏娃。這就從天性的角度,注定了男人與女人的不可分離。弗洛伊德談到人的需求時,認為人被壓抑的欲望,絕大部分是屬於性的,性的擾亂是精神病的根本原因。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以醉境和夢境兩種意象,分別形容酒神狀態和日神狀態。在酒神祭中,人們打破禁忌,放縱欲望,解除一切束縛,複歸自然,讓精神徹底釋放,進入一種痛苦與狂喜交織的非理性狀態。誰能否認,性是正常人最基本的生理需求。農村留守婦女,尤其是年輕婦女,也需要愛,需要溫暖,需要正常的性生活。農村留守婦女的“性”福生活,關係到家庭和睦、社會和諧、個人身心健康。
留守婦女的“性”福生活,往往被嚴重忽視。
現實情況是,丈夫長年在外打工,妻子在家幾乎過著守寡的日子。正常的性生活基本喪失,神聖的性權利,被分居的現實殘酷地剝奪。同時,夫妻長年分居,缺少溝通、交流、體貼、關心,沒有必要的性生活來滋養,感情難免疏離、淡漠,容易在思想觀念、生活習慣、價值取向等方麵逐漸產生差距,出現感情的“隔離帶”。此時,不要高喊什麼所謂道德,也許一個細小的關心,一個並不強盛的入侵,都可能摧毀一座堅固的城堡。“紅杏出牆”,亂倫,就難免發生了。幾年前,在廣東省中山市,甚至發生過留守婦女與寵物苟合的荒唐事。
與“性”福生活有關,還有留守婦女的人身安全。
在我國當下的許多鄉村,男人中的青壯年大都外出打工了,空落的鄉村,尤其一些偏僻鄉村,一座座空巢,和空巢中的留守婦女,往往成了一些不法分子覬覦的目標。於是,搶劫、盜竊、性侵害,成了農村犯罪的新熱門。由於作案者多為同村近鄰的,許多受害婦女礙於情麵,或懾於威脅恐嚇,往往忍氣吞聲,不敢聲張報案。這又被不法分子視為軟弱好欺,膽子越來越大,致使此類侵害案件頻發,有的甚至演變成命案。
2008年7月,河南省平頂山市中級法院開庭審理的丁某故意殺人案件,就是此類典型個案。
河南魯山縣農村婦女李某,夫妻感情深厚,結婚後很長一段時間,小兩口形影不離,甜蜜幸福,人見人羨。可再堅實的愛情,都必須要有物質支撐。整天麵朝黃土背朝天,再勤勞,僅僅靠著二畝地,別說過上憧憬中的好日子,就是維持正常的油鹽醬醋、柴米衣衫都困難。特別是在小兒子出生後,日子更加困窘。於是,夫妻倆商定,丈夫外出打工,妻子留守鄉下,照顧兒子和老人。丈夫離家不久,同村的遊手好閑男人丁某盯住了李某,圖謀不軌。先是主動搭訕,沒話找話說,幫助幹一些體力活,大獻殷勤。很快,丁某圖窮匕見,要求李某與其發生性關係,李某堅決不從。丁某糾纏不休,持續一年多。李某的公公婆婆不了解隱情,甚至一度產生誤解。李某苦不堪言,既不敢告發,又怕在外的丈夫誤解,還要不斷向公婆解釋,所有的壓力隻能獨自承擔。丁某越來越放肆,一天夜裏,丁某竄至李某家中,持刀威逼,強行要與李某發生性關係,再次遭到李某強烈反抗。丁某惱羞成怒,用椅子將李某砸昏,又順手拎起門後存放的汽油,潑灑在李某身上及李家屋裏,用打火機點燃,然後倉促逃離現場。李某被嚴重燒傷,送醫院後搶救無效死亡。
犯罪分子得到了應有的懲處,但一個好端端的家庭,一個年輕的生命,皆因打工和留守給毀了。在經曆這場劫難後,這個留守的家,注定了隻有祖孫兩代。
留在爺爺臉上的死亡之吻
在我國廣大農村,大量的青壯年離鄉打工,還隨之產生了另一個特殊的未成年人群體,人稱“時代的孤兒”——留守兒童。
據權威評估,我國農村目前的留守兒童已超過6000萬人。他們約57%的是父母一方外出,43%的是父母雙雙外出;80%由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監護,13%被托付給親戚、朋友,7%為不確定或無人監護。這些留守兒童,身和心,都正處於成長發育的關鍵時期,父母的外出,讓他們在成長發育中缺少了必要的父範母儀元素,形成斷裂式的隔代哺養教育。脫離正常人健康成長軌跡的結果,是情感、觀念、倫理、心理發育和個人價值譜係等產生偏離,形成畸形。無數調查幾乎都得出一致結論:很大一部分留守兒童表現出內心封閉、情感冷漠、自卑懦弱、行為孤僻、缺乏愛心和交流的主動性,還有的脾氣暴躁、衝動易怒,常常將無端小事升級為打架鬥毆。
在浙江打工的張朝陽、陳春芝夫婦,至今難忘與孩子們分別時的情景。
元宵過了,得重返金華了。吃過早飯,他們提著大包小包,在家門口等通鄉公交車。他們不停地向前望,又不住地回頭看——他們多麼希望孩子能送送他們,叫一聲爸爸媽媽慢走;他們也想再親親孩子,叮囑幾句好好學習、要聽爺爺奶奶話之類的話。可是,直到公交車來到跟前,門外仍不見孩子的身影。著急的是爺爺奶奶。老兩口是過來人,最理解做父母的心情。他們一麵扯開嗓子,對著屋裏不斷地喊,一麵不停地看著車子來的方向。屋裏,兩個孩子正津津有味地看電視,對爺爺奶奶的呼喊充耳不聞。路邊是田野,昨夜下了一場霜,田裏的胡豆豌豆苗上,鋪了一層白色的粉末。氣溫接近零度,呼出的氣立即形成一縷白霧。夫妻倆久久地站立在霜風中,臉和手已凍紅。天很冷,小兩口的心更寒,兩個孩子的情感如此淡漠,對父母遠行竟沒有流露出半點不舍。
情感淡漠,也許還有機會改變。百年樹人,耽誤了學習時間,也許會影響一生。
“一個人就是一個家。一個人想,一個人笑,一個人哭,一個人說,一個人讀……”
周末回老家四川省青神縣,南城中學領導給我一封信。浸漬全篇的,是一紙的孤苦;而孤獨之後,則是無心向學。寫信人叫楊洋,是他們學校的學生,留守兒童。信是楊洋在參加一個征文活動時寫的,征集群體即為留守兒童。楊洋說,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出去打工了,自己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由於很少與父母相處,他不知道什麼是父愛、母愛,就連父母的樣子也記不清了。考試從來不及格,自信心有多差就不用說了。上學期考了最後一名,這學期不想考最後一名了。
我不清楚,這“最後一名”究竟意味著什麼。我想,大概類似於當年“文革”中的“白卷英雄”吧。這樣的事,就發生在我身邊,在我當年就讀的學校。
這裏地處成都平原西南沿,是王小波、李順的故鄉。李冰父子疏浚過的岷江,緩緩從這裏流過,將平疇和山丘分割成東西兩部分。河流的分割,不如說是縫合,岷江兩岸的山水田園,因此而更加嫵媚。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蘇東坡的兩任妻子,王弗和王閨之,都出生在這裏;少年東坡與王弗,在岷江東岸的中岩寺喚魚聯姻的故事,在這裏口口相傳了近千年,至今仍充滿新奇。可是,再美的山川也挽留不住鄉人外出的決心。一個不足20萬人的小縣,常年在外打工的青壯年,竟達三四萬人。與此相應的,當然是留守,上萬人的留守,楊洋隻是其中之一。按照傳統的說法,楊洋還是我的校友。我們的腳印,相隔40個春秋,在同一個狹小的空間重疊。那時是“停課鬧革命”,想讀書無法讀;現在是分數至上,有書卻無心讀。
這穿越時空重疊的童年腳印,是巧合還是必然?
中國農業大學葉敬忠教授和他的研究團隊,從2004年開始,就持續關注和研究農村留守兒童。其間,還在留守兒童中開展了“給爸爸媽媽寫封信”的書信征集活動,最終從3000封書信裏,選取了131篇集結成書。這些信,雖然長短不一,內容不同,但透露出來的心靈扭曲、情感偏離,幾乎是同一的共性。從這些字字滴血的書信中,他們不僅洞悉到了留守孩子們的靈魂底色,而且發現了不少問題,受到強烈的震撼。
“我在夢裏夢見自己受傷了,爸爸媽媽在病床前跟我說,‘傑娃,我們商量好了,不去做生意了,在家照顧你。’我聽了高興得亂吼亂叫……鬧鍾響了,我睜開眼一看,原來又是一場夢,真讓人失望。”“鈴鈴鈴,電話又響了,我以最快的速度衝向電話,原來不是爸爸媽媽,是找奶奶的,又一次讓我失望了。每當門鈴響了,我都會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衝向門,因為我總想到是爸爸媽媽回來了。爸爸媽媽,你們快回來吧!放學時,許多孩子的爸爸媽媽都來接,我見了就難受。當老師說留守兒童起立時,我真想有一個洞鑽進去。”
這是11歲的胡文傑寫給父母的信,核心是思念。這種近似病態的強烈思念,從一個個白天,延伸到長夜。
胡文傑5歲的時候,父母就去了西藏做生意,很少回家。他幾乎從記事起,父母就隻是電話裏的聲音,春節串門的客人,書信中的隻言片語。爺爺奶奶成了他現實生活中的唯一親人。在他成長中的感情聖地,除了對父母的強烈思念,就是孤寂、清苦、企盼,甚至懷疑,懷疑父母和世界的真實。
這還算是正常的,還沒有走火。
這一天,2008年2月25日,安徽太湖縣晉熙鎮,天台聯合小學開學的第一天。該校五年級學生章楊宇,選擇了一個特別而神聖的儀式,告別這個冷漠的世界:他輕鬆含笑跑到爺爺身邊,給了爺爺一個親吻,然後,獨自跑到人跡罕至的村祠堂後麵,借助一間小屋、一根冰冷的橫梁,自縊身亡,年僅12歲。人們在他的褲子口袋裏,發現了他的遺書,就寫在學校當天發下來的《社會實踐活動材料》封皮的背麵:
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好,請原諒我,我不能再愛你們了。我還欠麗麗姐20元錢,請你們替我還給她。你們每次離開,我都很傷心,這也是我自殺的原因……
事情已過去幾年,每當提起孫子那最後一吻,小楊宇的爺爺仍禁不住老淚縱橫:“他下午三點多下課後,回到家中。我正在打麻將,他就出去玩了。四點多回來時,他突然趴在我的後背說,爺爺,我想親您一下。然後對著我的臉,啵的一聲,就轉身跑了。事前沒有任何征兆,都怪我粗心啊……”
當然,留守兒童也有懂事的,敢於承擔痛苦的。
此次回鄉下老家,連續兩天,總是見到一個小女孩,來我家找小侄子玩。母親說是鄰近的小娟,父母在外打工。出於好奇,我把小娟叫過來,隨便問了問她家裏的一些事情。小娟開始還怯生生的,低頭不語,不時地伸出舌尖,在唇邊擺動。母親見狀,激將道:“伯伯在問你哩,咋不開腔呢,悶葫蘆呀?”小娟才含淚囁嚅道:“怎不想爸爸媽媽,可想有什麼用呢,他們要掙錢,供我們讀書,還要為爺爺奶奶治病啊。”
母親告訴我,小娟11歲,在她5歲時,爸爸媽媽就外出打工了。小娟是個懂事的孩子,不僅要照顧8歲的弟弟,年邁的爺爺奶奶有病有痛時,還需要她照顧。在外打工的爸爸媽媽也漂泊不定,很少回家,一會兒成都,一會兒東莞,聽說現在又在拉薩。一個個陌生的地名,於小娟而言,就像很少見麵的父親母親一樣,是那麼遙遠、疏離、模糊而又迷惘。
我們繼續閑聊。小娟已沒有了剛才的怯生,她告訴我,每當夜幕降臨時,她一個人獨坐屋裏,周圍一片漆黑,感到毛骨悚然。有一次,弟弟晚上睡覺蹬被子,著了涼,發燒說胡話。奶奶和她都很著急,不知怎麼辦。想給爸爸媽媽打電話,又怕他們操心。幸好到村醫務室撿一點藥吃了,很快就好了。可弟弟晚上總是做夢,哭著喊爸爸媽媽。她曾想讓爸爸媽媽知道這事,又怕惹他們擔心。夢醒了,弟弟總是傻傻地纏住問:姐姐,爸爸媽媽會回來嗎?小娟就哄他:會呀,很快就會回來的。弟弟高興得又喊又跳,跑到院壩裏玩去了。她卻偷偷抹淚,在心裏喊著:爸爸媽媽,你們可知道我和弟弟想你們嗎?有一天晚上,媽媽打來電話問家裏情況,知道這事後,就嚶嚶哭了,小娟也跟著哭。一條長長的電波,把母女的眼淚撕碎。小娟說,她知道爸爸媽媽也想著她和弟弟,還有爺爺奶奶,就感動了。
說著,小娟突然問我:“周伯伯,手機方便嗎,我想給爸爸發條短信。”我忙說,方便啊,就搜出手機給她。小娟接過手機,利索地寫下:“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身體好嗎?秋天了,拉薩冷,奶奶給你們織了毛衣,我給你們寄過去了,你們別舍不得穿呀。爸爸千萬少喝酒……”
我的眼睛濕潤了,多懂事的孩子啊!
我把小娟的短信保留著,準備帶回去,送給從小在城市裏長大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