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濃。
屋外還是一片狼藉,榮輕然安靜地躺在柔軟的床榻上,長睫低垂,更顯出彎彎的新月一般的眼睛。
白蘞席地而坐,背靠在床邊,身上披蓋著榮輕然的外袍,把整個身體全部罩住。她再次回頭看了看床上的人有無異常,抬起染著血的手臂把被子往高拉了拉,然後無力地轉回來,眼神很茫然。她側了側頭,剛好能透過窗子看見星光點點的夜空。
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這樣在一起過了。他在熟睡,她安靜地守在床邊,帶著最美好的心情,陪伴著他。有時冷了,他會霸道地把她拉到床上,給她蓋上帶著體溫的暖暖的被子,整個人,從身到心,就都暖了起來。
那時候還小,不懂得男女授受不親,換成現在,就斷然不會了吧。白蘞微微笑了笑,眼裏有了絲光彩。
月光透過窗子照進來,輕柔地拂上白蘞的身體。她的長相並不怎麼驚人漂亮,甚至連床上熟睡的玉王爺一半都不及,但月色撫照下,她容顏清淡,雖然毫無生氣,卻溫柔安靜得讓人想去擁抱。這樣的女子,和榮輕然靠在一起,絲毫不顯得突兀,反而那麼的——讓人屏息凝神,不忍侵擾。
她已經很久沒有坐下來想一想以前的事,很多不願意回憶的東西都深深地壓在最陰暗的角落,這個夜晚,卻像約好了一般紛至遝來。
她本來是南冥教的傳人,南冥教是南方一個神秘教派,擅巫術及占卜之術,以明快善良的巫術為主,祈福或祭祀。他的父親是當時的大祭司,父親雖為人溫和正直,但無奈風流成性,家中妻妾成群,她便是一個乖乖巧巧的小妾所生。這一輩總共四個孩子,她是最小的,一個哥哥兩個姐姐,從小一起接受培養,父親要從中選擇繼承人。她那時小,不太說話,母親也柔弱,在家中地位很低。那時哥哥姐姐都已十幾歲,各自有自己的打算,有一夜帶她去山上玩,大家捉迷藏,然後,她發現她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
一路流離,不知道走了多少地方,認識了一些小乞丐,有時偷偷爬上送菜或送貨的馬車,又到了不同的地方。最後跟著一輛車來到了京城,馬車停下後她躲進巷子裏怯怯看了一眼,發現那大院中出來幾個人從車上抬下一口棺材,才知道跟著死人走了一路。那時候也嚇得哭起來,哭了很久,發現身邊沒有人。
冬天來得快,饑腸轆轆,衣不蔽體,很快生命垂危,她蜷在一棵大樹下,不再白費力氣去敲別人的屋門。夜裏狂風大作,雪花一片一片落下來,她睜眼看了看,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就連街對麵的乞丐們都不知道去了哪裏。她一個人蜷縮著。那一年,她才七歲。
像做夢一樣,就在那樣絕望的夜晚裏遇見了榮輕然。
從此她不是無家可歸,她住在四皇子宮裏,她也不是記不得自己叫什麼的小乞丐,她的名字叫白蘞。她也不是孤零零一個人,她陪在輕然的身邊。
輕然……
白蘞仰了仰頭,看到黑絲絨一樣的夜空倏然劃過一顆流星,像忽然滴落的眼淚。
她說了,她隻是一個普通的侍女,但……並不隻是侍女那麼簡單啊。以侍女之名留在他的身邊,心裏卻不把他當成皇子,當成王爺。他隻是榮輕然,那麼好看的人,那麼——善良的,強大的,讓人感覺到希望的人。
從七歲起,一直到十四歲,答應了他永遠不離開,就真的以為會一輩子這樣下去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發生那樣可怕的事情。
十四歲那年中秋節,京城大街小巷張燈結彩,輕然早早進了宮陪皇上過節,白蘞就坐在馬車裏等在宮門口。趕車的人是輕然的侍衛商路,硬挺冷峻的中年男人,白蘞一直有些怕他。兩人一個坐在車外,一個坐在車裏,靜靜的都不說話。宮門口大概就是這熱鬧的節日裏最冷清的地方,耳裏隱約聽見宮門內的說話聲,笑聲,但身處宮外,就與世隔絕了一般。
忽然聽到巨大的焰火聲,白蘞還是孩子,自然抵不住這樣的誘惑,掀開車簾睜大眼睛看著天空。漆黑的夜空光芒燦爛,璀璨的焰火映在黑亮亮的瞳仁裏,像顆顆星子。
直到深夜,輕然才穿著一身大紅的錦袍走出來,掀開車簾,對著車裏的白蘞燦爛一笑,這一笑,頓時讓女孩覺得比盛開的焰火還要好看。輕然一伸臂,拉住白蘞的手,輕輕一帶就把她扶下車。輕然對商路笑道:“你先回府吧,我們在附近逛逛,晚點回去。”
商路略一沉默,“殿下,夜裏風大,早些回府。”
輕然頷首,拉緊白蘞的手,對她很高興地低聲說了什麼,兩人便腳步輕快地往燈火輝煌的街上走去,輕然穿著大紅的錦繡衣袍,白蘞穿著嫩黃的衣裙,兩個走在一起,背影像極了一幅畫。
雖已是深夜,但賞月的人仍大有人在,頭頂一輪圓月,帶著涼意的夜風吹過臉頰,家家戶戶張燈結彩,這樣的情景,是白蘞最喜歡的。之前是輕然拉著她的手,她還有些扭捏,到後來,是她拉著輕然的手在跑在笑,歡快的笑聲夾在風中,流散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玩了很久,甚至已經到了新的一天,正是夜最濃的時候,街上的人漸漸少了,輕然便拉著白蘞慢慢往回走,路過一條街,街的名字叫西汀。各家各戶都已緊閉門窗,喧嘩過後,隻餘一輪明月還在頭頂。
確實回來得有些晚了。
很黑,不過走過這條街,再拐個彎,就到皇子府了。兩隻發涼的手握得很緊。
輕然在夜色中朗朗地笑,“害怕嗎?”
“嗯,有點……”白蘞不說謊,轉頭看他,“輕然怕嗎?”
輕然揚揚眉,將她又向近拉了拉,“不怕。”
也就是話音剛落的時候,西汀街的盡頭忽然亮起點點的光。兩個如畫的少年立刻一起看過去,發現那是一團帶著淡淡紫色的亮光,有點像晚上放的焰火。
輕然向前走了兩步,把白蘞拉到身後,喃喃:“有人在放焰火?”
那團紫色的光越來越大,越來越亮,逐漸升到了半空,光團中竟然逐漸顯現出一個人來,光芒照耀下看得很清楚,那人個子很高,穿著一件水紅色的絲袍,腰帶鬆鬆挽著,露出胸膛,裏麵不著一物,臉上戴著半個銀色麵具,遮住左半張臉,看不清麵容,但露著的唇角分明是帶著笑意的。
輕然隻是眉毛一立,“你是誰?!”
那人就毫不費力地停在半空中,悠然笑著,身後光芒閃閃,竟像神明。可惜他不是,他不但不是神,還是個魔鬼。
麵具人嗬嗬笑了,聲音不難聽:“小家夥,我是來找你的。”
“我不認識你。”
麵具人“咦”了一聲,“我也不認識你,我隻是喜歡漂亮的人,你這麼好看,我實在忍不住要過來找你了。”
白蘞忽然咬牙衝到輕然麵前,橫臂擋住,大聲喊:“不準傷害輕然!”她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微微地顫,身子卻站得極穩,擋在那裏動也不動。
麵具人似乎有點意外,索性蹲下來,俯看著兩個小孩子,語氣還是很溫和:“真奇怪,你們都不害怕?普通的孩子不是應該尖叫著逃走嗎?”他曲起手指支著下巴,“然後我就可以在後麵追,嚇得你們哇哇大哭,最後還是跑不掉。”他的嘴角又彎出笑痕,“這樣多好啊,你們現在很無趣。”
輕然扶住白蘞的肩膀,輕聲說“別怕”,把她拉回到身側,抬頭看著那怪人,眉目舒展開,一雙眸子冷冷的格外清明,“你是來殺我的?”他口氣很淡漠,似乎隻是隨口問問,並不關心他的回答。他一身紅衣立在月下,那人一身紅衣站在光圈裏,卻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果然——”麵具人站起來,雙手環胸,“皇子就是不一樣。”
輕然冷冷道:“回答我的問題。”
“這種時候也改不掉皇子的威風,唉——”麵具人搖搖頭,還是答了:“是,有人要我殺你。但是我說我從不殺長得醜的,雇主就告訴我你很美,我本來還不信,看來是真的。”說著他似乎很欣賞地看了榮輕然一眼,“有點舍不得你死了,不如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