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這兩杯茶,一杯裏麵是碧螺春,一杯裏麵是魂醉。魂醉為宮廷百毒之首,世間無解,相信陛下早已耳聞。我想讓陛下先選一杯,剩下那杯便是我的。你我共飲,陛下五成生還,五成命喪黃泉。當然,陛下也可以不選,我自己將這兩杯都飲了,今日之後,世間再無蘇熙,蘇國南朝之亂,再與蘇熙無關。”
燭光黯淡,映得房中人影幢幢。我沒有看那茶杯,隻望著秦斂。看著他掃了那茶杯兩眼,定了一會兒,又抬起頭,目光卓然地看向我。
我從未真正了解過他,然而這一刻我篤定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麼。
他必定在想,我實在是粗心大意,右手方向的那盞茶杯,杯沿上竟還留著一丁點魂醉白色粉末的遺跡。
我也表現得仿佛真是粗心大意。
隻是這樣來選,就變得不公平。然而對於我來說,這樣卻才是真正的合乎實際。
我不曾指望過秦斂肯去選一杯毒茶真的飲下去。
蘇姿曾說,嫁給一國之君是最悲哀的事情。嫁給昏君,就會被指著脊梁骨罵,被說成是妲己再世,紅顏禍水,禍國殃民;嫁給明君,就算你是中宮獨寵,你還是要等著他批改奏折召見群臣,江山為重,不可替代,更遑論以一介女子之流。嫁給一國之君,不論皇後還是妃嬪,總要將對夫君的要求降到最低,才能活得下去。
如今,秦斂肯真的為我提出的兩個選擇猶豫,已經符合了我的預期。
時間仿佛隻過了一瞬,又仿佛已經過了許久。茶水由溫燙轉至溫熱再至寒涼,我終於等到秦斂伸手去拿茶杯。
他去拿的是左手的那一盞。
我扶住桌沿,跟著去取了剩下的那盞。
他把茶杯擱到嘴邊,一時沒有喝。
我一飲而盡。
屋中一片寂寥,隻聽得到遠遠的打更聲音。
下一刻,秦斂手中的茶杯跌落,在桌腳摔得粉碎。他卻像是無暇理會,隻倉促卻緊緊抱住了我。
魂醉發作,時間不短不長,恰恰剛夠燃完一炷香。期間無苦無痛,唯臉上會漸漸現出酒後的醉紅,等到那淡淡的紅色蔓延到耳根脖頸,人將猝然死亡。
我還有一炷香的時間。太短,幾乎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
臉上猶如火燒,大概是毒茶開始起效。我想了想,費力掙脫出一絲間隙,從懷中摸出一塊繡布,白色的底布,枕皮大小,上麵的鴛鴦已經繡完,荷花隻有輪廓,黃色花蕊的絲線還未補上。
我遞到他的手上,說:“聽說按照南朝風俗,趙佑儀嫁進宮中,我是要以繡品為禮的。雖然我手法拙劣,難登大雅之堂,但禮總是要送的。隻可惜時間太短,我又做得慢,隻來得及繡了一個枕麵,但還是希望你能收下。”
話剛說完,我忽然感覺到耳後一熱,然後是一片潮濕。
我頓了頓,有些不敢相信地試探開口:“你是哭了麼?”
我想扭頭去看,他卻將我抱得更緊,並且按住我的腦勺,讓我連頭都無法轉動。我被摟得呼吸都困難,耳畔忽然響起秦斂的聲音,低沉更勝往常,仿佛是在強自壓抑哭聲的模樣:“蘇熙,蘇熙。”
他說得急促,且越來越快:“你不要這樣。我不殺你,也不娶趙佑儀,我什麼都不計較了,你回來。”
他一遍遍地在我耳邊說,重複又重複。
我從未見過秦斂這般張皇無措的模樣。就算上一次我在蘇國被他下毒,他也是一片雲淡風輕的。他總是沉穩淡然豐神俊秀,錙銖計較從無差錯,古井無波運籌帷幄,想到幾年前在蘇國聽評書,開篇便是一句“如今天下七分,群雄逐鹿,能人輩出,唯蘇啟秦斂稱得上公子二字”,可如今他抱著我的手臂卻在發抖,他的手指撫摸到我的後頸,我隻覺得仿佛和雪花一樣的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