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鉞白衣染塵,看不清是血還是泥土,她從地上爬起半身,擦掉了唇角的血,反而伸手一把扯住了身邊殊陽的衣領,用力一扯,殊陽甚沒有預料,“咚”地整個人跌在善鉞身邊。
善鉞豈肯善罷甘休,她捉著殊陽很想大喊大叫起來,可是卻又不知道話該從何說起,她睜著大眼睛,隻會驚恐地看著這滿室佛光縈繞,潛心靜修,“狐說……”
“啪”,殊陽打掉了善鉞抓著自己的手,站起身,“我不想聽關於狐說的任何事!”
“轟隆”一陣悶雷,緊接著是劈天而過的閃電,亮得人心頭一觸動。
善鉞因她的舉動怔了,轉而笑了起來,“哈哈……”她笑得尖銳,好像要咳出了血,“我發現……原來天真的不是你……是狐說,是那隻傻狐狸……”她嘿嘿一笑,“邑秀鎮你還不夠狠心,還不夠狠心,那些人怎麼不多刺他幾刀,讓他死在了邑秀鎮也好過今天死在你手上!”善鉞從地上爬了起來,站在殊陽跟前,那女子麵無表情也隻是這般冷冷地看著自己,善鉞冷笑,“他活在你的十六歲,你也活在十六歲,哈哈——你們兩個都瘋了,都傻了!”善鉞掩麵,“你知不知道他為了你學著做一個好妖精,花了多少時間多少心思?”
殊陽看著她退開了一步,“妖精沒有好壞,妖精就是妖精。”她的神色一黯,那是狐說曾經說過的話,那個時候的他一心要當那個特立獨行孑然一身的妖孽!
“啪。”一個耳光重重落在殊陽的臉上,善鉞咬牙瞪著她,“他是個妖精,你就是好人?!他為了你被那些村民傷害也不還手,你卻連看也不敢看,你逃了六年,整整六年呐!到如今還想繼續逃下去!”她一把抓緊殊陽的手腕,直掐得她骨肉生痛,“你以前是天真,怎麼現在變傻了嗎?”她哈哈大笑,“他不是沒有讓你殺過他,是你自己下不了手!你知道你下不了手,他有多內疚?多內疚!”下不了手,是因為你還喜歡,你還喜歡,這六年又如何度過,而相見的傷害,在無形中增加的是狐說的罪孽——狐說不是不明白,相反,他清楚得很,他清楚自己罪孽深重萬劫不複,“哈哈……狐說啊狐說,到底是自作孽不可活啊!”善鉞鬆開了震驚的殊陽,一步步倒退了下去。
“內疚……”殊陽也笑得很是詭異很是……淒慘和鬱恨,“他會懂內疚嗎?”
“你就那麼希望他死嗎?就因為他曾經傷害過你?”善鉞尖銳叫囂,一把扯過殊陽的領口,“難道他後悔了回頭了……也不足以彌補?!”她狠狠一把推開殊陽,殊陽“咚”地跪坐了下來。
“彌補……哈哈……”她雙手掩麵不敢置信,她從沒有想過要狐說彌補,有些東西是永遠彌補不了的,而她——想要的,也不是那隻狐狸可以彌補的,她心緒翻騰,也不敢壓抑心裏那些被善鉞翻湧而起的波瀾,靜不下心——靜不下心——再也靜不下心了!
善鉞咬牙,“不是他不願意彌補,而是你根本不給他機會,你不給他機會!你要一輩子抱著已經死去的十六歲,那個尖銳傷人的狐說過一輩子,你——”善鉞咽了口氣,幾乎已經再也說不出話來了,輕輕道:“你隻知道他傷害了你,難道你現在不是在傷害他……”她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狐說是惡劣是沒心沒肺,可是他也不是喪盡天良不懂痛苦不懂傷害的!他……也會傷心的啊……”善鉞也跪坐了下來,狐女的眼淚掉得滿地都是。
殊陽驚恐地看著善鉞——
他傷了一個人的心,難道不該死嗎?
邑秀鎮的狐說,風華已青冥,隻有一些冉冉的不再讓人覺得尖銳的茫然,顯得——那麼不解和天真。
卻隻有這一句話,是他從頭說到尾的——
他傷了一個人的心,難道不該死嗎?
狐說隻是不懂善惡,不懂那些人情世故,他還是跪坐下來,問得那麼痛苦揪心——是非善惡啊,感情怎麼分是非善惡啊……你們人自己都不明白,我怎麼明白呐……
他隻是——想做一些,她認為是“善”的事,是“對”的事……而已……
天呐——殊陽眼睛一熱,她竟不知,他們可以將對方逼到這種萬劫不複的地步,隻是因為——那年的傷害太深,那年的愛慕太深,那年的茫然也太深——太深太深,深得不想去改變,也不敢去忘懷。
“他……去做什麼了?”殊陽回過神,一把揪起善鉞,善鉞微微一掙紮就掙脫開殊陽,“你如果還不肯放過他,今夜就不要踏出拂雲觀半步,也不要管他是死是活,讓他死心,讓他從此對你不抱希望,否則,今生今世,我追你到天崖海角也會殺了你的!”
“我問你他去做什麼了?”殊陽朝善鉞尖叫,善鉞的樣子看得她心慌,狐說一定是出事了。
“他去做什麼……你還不清楚嗎……”善鉞冷笑,“你就是要他去死,他也不會猶豫一下的。”
殊陽心頭一跳,他是——不要做妖精了?
一道閃電劈過,屋內的人背後一寒——九重天雷,妖孽渡劫。
青丘山,驀蒼峰,涅槃岩。
三側已是萬重深淵,山脊如刀,垂首一望,萬劫不複,仿佛都有著削骨割肉的灼膚之感。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別離苦,是中更有癡兒女……”山路蜿蜒,有個人正緩緩地往上走,一旁峭壁岩石他也不管,“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為誰去?”這天雷聲轟隆不停,突然大雨劈頭蓋腦地砸了下來,狐說一愣,全身瞬間被澆濕了,“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為誰去……”他一愣過後繼續朝涅槃岩而去。
那是山巔唯一的平坦之處,卻到處是被閃電霹過的溝壑痕跡,讓人一看不由心頭一顫,而這滿天驚雷,也許下一秒就會霹到自己身上的恐懼感茫然浮起。
天上的烏雲開始凝結,縈繞成一些奇形怪狀的圖案,層層重疊,有黯然的光像是穿透了雲層卻又在雲層內折射,烏雲依著光緩動,而隱約的天雷滾滾醞釀的聲音也傳來了,像是上古神獸的低吼,威嚇的鏗鏘橫武,震耳一鳴,仿佛暗藏殺機。
渡劫天雷。
狐說終於站在那涅槃岩上了,他站了半晌不說話隻看著那雲海翻騰,有些優雅的稚氣,如青蓮一般幽謐的氣質緩緩蔓延開來,瞬間蓮開遍地,他折了一朵放進衣袖,然後閉上了雙眼雙手合十,很難得地虔誠起來:“青丘有狐,始聖之身,神喻天劫——立身為人!”他說到這裏,突然折腰“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衣袖綻放如蓮,指尖一扣,寒光瞬間湛過——那是他從來不露人前的爪子——
狐狸露出爪子的時候,就是下了某種決心一意孤行的時候——
“今日,鎖妖靈,斷妖骨,去狐尾!”
那瞬,他一把抓過身後那也未在人前現過的尾,抬手利風一掃,隻聽得“呲”一聲,血腥味猛然崩裂,刹那風雲驟變,雷聲凝聚,有鋒利的摩擦聲刺耳痛楚不堪——
轟隆——
一道渡劫天雷直劈而下,勝過光陰急速,好像能將黑暗中的一切事物劈開,衝破了所有的阻礙,千軍萬馬叫囂而來,是炙熱和嚴寒的夾雜掙紮,帶著天地之威,神靈之令——誓要劈盡天下汙濁!
那是不是痛,他並不太清楚,隻覺得有一道穿喉鎖骨的力量衝進了身體,叫囂著撞斷了骨頭,他聽得到身體裏發出“喀嚓”的聲音,是分分毫毫細致玉骨的斷裂,被生生地折斷——可是動不了,一步也移動不了——
冥冥蒼穹中有一些很宏遠的力量傳來,讓人刹那肅然起敬無法不尊崇——
洞天有靈,始聖之身,奈何爾等妖性難除,造孽甚重,人神共棄,如今亦想化身成人,修身得道,實乃天之不諱,不可為之——
那聲音轉瞬即逝,又好似傳了千年萬年才到這裏。
妖性難除,造孽甚重,人神共棄——
哈哈,他突然好想笑,可是心裏猛然浮起了一種無奈淒涼的悲楚感——人神共棄、人神共棄、人神共棄——沒有人會憐憫心疼他,因為都是他自己作的孽……即便曾經有那麼一個笑如春花的丫頭永遠地跟在自己的身後愛慕癡迷,甚至願意不管他是不是個罪孽深重的妖精,還是會很驕傲很心疼地喊著:我就是喜歡他是個妖孽。
我就是喜歡他是個妖孽啊……
狐說笑不起來了,他不喊痛也不求饒,而是咬牙,那個女子是不是還站在拂雲觀的桃花樹前,那個女子是不是還如當年的義無反顧,他不知道,如果殊陽不願意再追著他,那麼這一次……讓他陪她沉淪,他不要做那個深淵苦海,他隻想做那方彼岸——
他隻想到這裏,咬牙一握拳,洞天有靈,始聖之身,神喻天劫,立身為人——今日你要麼劈死我,要麼——九尾化一願——今生今世不再為妖!不但不要為妖,也不要成仙成佛——不稀罕、不稀罕!
他像是故意在跟那天雷作對,又或者是那些他從來不不屑一顧執掌天命的神仙神佛作對,妖氣驟然徒增,譏諷卻無畏的眼神,他在不屑天地神明。
不知悔改的孽畜!
轟隆——
刹那閃電崩起,蒼穹爆裂,渡劫天雷連連劈了七道下來,轟然雷鳴,四宇不絕,回聲震耳欲聾,待這波雷聲鳴盡,粉紅色的血煙靡靡升華,妖異的,縹緲的流轉,化作異常夢境般淡淡湮沒。
狐斷七骨,方能去除妖氣。
周圍突然靜謐起來,雷聲已停,大雨還在下,深山裏的夜有些清冷寒靜的靈異,隻是如今感覺來,卻有些毛骨悚然。
他就那樣躺在涅槃岩上,不知是死是活。
青袖長指微露,漸漸有蓮香彌漫縈繞,袖口一顫,好半晌後他的手指動了動,竟然極度艱難地渾身是血地爬起了身——
他一動骨頭就發出“哢”的聲音,那是妖狐的七骨,已經全部斷裂——天雷沒有劈死他——那麼他已經渡劫了嗎?天上烏雲依舊彌補,好像有東山再起之勢,他不知道該繼續留在這裏還是應該離開,他不清楚,他知道他應該躺好,如果渡劫了,那麼他現在不是妖精了——而是人,是人的話……是很容易受傷,很容易死去的——尤其是他現在這樣重傷的情況下——
可是——他必須起身,必須回家去,不,是回拂雲觀,他沒有死,起碼現在還沒有死,他脫胎換骨了,如果他成了人,就不再是妖精了——不是妖精了,他想回到拂雲觀,然後問她一聲……這樣的狐說……你要不要再接受一次……
“哢。”骨頭發出了清脆的聲音。
他感覺不到痛,隻想著要回去告訴她,隻想回拂雲觀,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如果她要閉關,那麼他可以等,等她一年,三年,五年,都沒有關係——他是人了,他可以等她一生一世——她,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再趕走他了,不是嗎?
如果她還是恨不得殺了他,那麼他還是會閉上眼睛讓她殺,他不怕也不逃避——
他隻是覺得……好像現在這一刻,他才有了和她並肩站著的資格,隻有這一刻,他們才是對等的,才是一樣的,沒有了任何借口和理由,剩下的,隻是兩個人之間說不完道不盡的恩恩怨怨,他不怕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畢竟,他終於成了人了,她要殺要打要罵,他一點也不介意——真的不介意……
他不再是那個曾經夢魘一般的狐狸,夢魘一般的狐說,也不是那個讓她害怕畏懼的無邊苦海——
他和她,是一樣的了。
他站不起身,是跪是爬他也不在意,隻是爬了好久才挪動開方寸之地,雨似乎小了一些,他渾身是血又被大雨淋得濕透,血水在衣服上蜿蜒出痕跡,他支撐不了就不得不靠著岩石喘息,他是人了,卻也失去了很多東西,他的腦子裏有些混亂——
我以後都不能送你丹藥了……我已經沒有其他東西可以給你了,我隻有這個——你,收下好不好?他想起了六年前的那個夜裏,她一聲聲問得天真,如今的他又何嚐不是如此——他除了成了一個人以外,已經沒有任何東西了……
而她縱然慘淡卻仍然笑得明媚如花不知後悔:也許,我動心了……我動心了。
狐說仰頭竟然覺得眼睛好痛,眼前的景物都模糊了起來——他冷漠地看著善鉞傷害她,他翻手冷情地打掉浮光舍利……天呐——自己曾經究竟做了什麼,做了什麼……還是——人如果沒有失去過一切,沒有那麼深刻地覺得茫然覺得一無是處的恐懼的話,就不會懂得去珍惜那些本來伸手就可以抓到的……幸福呢?
他雙手遮上臉,不知道是不是哭了,隻覺得眼睛很熱很痛,他化身成人,卻隻覺得心痛。
“歡樂趣,別離苦,是中更有癡兒女……”他張了張口,卻是這些耳熟能詳的句子,“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為誰去……”他念著,突然覺得心口一窒息,嗓子裏就嘔出血來,狐說驚恐地看著那攤血,很快被雨水衝刷掉了——他要快點回拂雲觀去——回拂雲觀,那感覺就好像一個瀕死的人在掙紮。
上空的烏雲又開始聚集起來了,明明已經停歇的悶雷竟然又蠢蠢欲動,明亮的光線在雲層內不停地反射穿透,呈現一種很古怪沉悶的畫麵,狐說頓有不好的預感,所謂的天劫——還沒有過去,他的劫難,還沒有渡過!那雷聲越來越近也越來越急,這一次是毫不猶豫地直劈了下來!
要劈死他嗎——
狐說心口猛然一跳,到底上天饒不過他這作惡多端的妖孽,不想讓他成人,現在連命也不想留給他了!
他不怕痛,也不怕死,今夜即便是被劈死在涅槃岩上殊陽也不會知道不會難過,他這麼想著隻是有些遺憾……遺憾的淒涼滲進了心裏,那不是不甘心,而是一種虛妄的遺恨!
連最後的路也早被自己多年的妄行毀去了!
那就——劈死自己吧——哈,他傷了一個人的心,早就該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隻是到今天才應驗,恐怕已經是種罪孽了!
他想著就閉上了眼睛,靠著岩壁重重地喘息。
雷鳴驟降,有幾道淩亂的小閃電劈裏啪啦的打在岩石周圍,氤氳起一股焦炭的味道——
轟隆——
這一次是九重之上的驚雷,沿著已經被開了道的空氣,千軍萬馬湧起般直劈了下來——
勢不可擋。
哈,死吧——要麼就這次劈死了我,一了百了,不然——我這作惡多端的狐狸就要化身成人了!
他的唇角還勾勒著冷笑,閉著眼睛什麼也不看,那瞬——
“我不許你劈死他!”有道聲音竟然自自己跟前亮起,狐說猛然一跳,睜開眼就看見有人擋在自己跟前,那麼——好像九年前一般的義無反顧不知退縮地擋在他的跟前說著:我不許你傷害他!
殊陽啊……
狐說整個人呆住了,隻會傻傻地看著那個姑娘,她沒有回頭,而是咬牙立身,一手指著那生殺大權的蒼天,“你有本事,就把我們兩個都劈死,否則——我不管你是天還是神——我不允許他死,就是不允許!”她尖叫起來,聽了善鉞的話她發瘋一般地衝來涅槃岩,就看見那烏雲密布天雷直劈。
她承認她嚇壞了,嚇得……寧可和他一起被這道雷給劈死!
仿佛是蒼天爆裂,急劇的閃電猝然打下,巨大的驚雷灌滿蒼穹,“轟——”一聲,那原本該打在狐說身上的霹靂陡然地炸在了殊陽和狐說的身側,像警告也像是震怒,星火消逝,岩石被打出一個大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