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蓮香在側(2 / 3)

殊陽譏笑了下,刹那涅槃岩上狂風如哭,好像天地都沉浸在一種神鬼的哀嚎裏,蒼穹轟然震動,轉瞬起了不知多少閃電,好像要將天空割裂開,一道道都堪堪劈在那女子的身邊,爆裂起碎石無數!

石片劃過臉頰的痛早被這驚天動地所震撼住,殊陽閉上了眼,身體卻一動不動,她依舊咬著牙:“要劈死狐說,就先劈死我——”我偏是喜歡這個妖精,偏是喜歡他步步生花,偏是喜歡他的故作惡態!如果狐說作惡多端非死不可,那麼她這個偏執的喜歡著一隻妖孽的人是不是也該死——也該死!如果是——那麼,就一起劈死,“否則——我不允許你再傷害他——”

電光閃爍,耀過蒼天的眼睛,周圍仿佛被雷電打成了虛無之境,一層層的輕煙漫霧無法散去,天上的驚雷倒是緩淡了下去,連閃電也開始妥協一般地退縮,直到幽幽蒼穹,再也沒有任何的聲響——

這一道劫——終於,過了嗎?

竟然,那麼像是被這個女子的堅執嚇退了下去……

殊陽心悸未平,臉上都是被碎石割裂的小傷口,她才想著喘息口氣慌忙轉頭看到那一樣驚魂未定的狐說,心裏竟茫然鬱結上一種無法言表的怨。

“殊陽……”狐說不知是不是被嚇呆了,還是因為剛剛生死一線,他的唇動了動,“你……不是在閉關嗎?”他莫名其妙的居然落了這麼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殊陽咬牙,“刷”一把揪住狐說,“是!我在閉關!狐說——你記得你又多一條罪孽,你毀我清修,你敢這麼給我死了,你拿什麼來賠?!”她口不擇言,猛然看到他全身的血,心口一驚,臉色瞬間變了,慌忙抱住他,“你受傷了?哪裏受傷了?”殊陽確實是被他嚇壞了,“你一個人跑來曆天劫……你是不是真的不要命了?”她破口就罵,“你知不知道你要是今天被劈死在青丘山上也沒人知道了!”

“我不知道……”狐說搖搖頭,那女子的體溫熨帖著自己,原本寒涼的身體也漸漸溫暖了起來。

“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殊陽大怒,是因為太過恐懼無法去表達,“善惡你分不清,難道連生死也不分了嗎?”

“我不知道啊……”他昏沉沉,隻知道抱著他的人是誰,該說的話是哪些,其他的一概不知,“我隻知道如果你認為做人是對的,那麼我就做人……我學著去懂人情世故,學著那些規矩,如果這樣也是錯……我真的不知道——我還有什麼可以為你做的了……”狐說低低地道,艱澀地喘息口氣,有些怯懦地,不敢正視地閃躲。

“你這個……”殊陽咬牙,“那如果我還要殺了你,你就真的讓我殺嗎?”狐說是個笨蛋,徹頭徹尾的大笨蛋。

狐說很誠懇地點點頭。

“殊陽……狐說和以前不同了……真的,不同了的……”他咽了口氣,“我隻是想問你,這樣的狐狸……你要不要再接受一次?”這一次,是狐狸真心誠意地問你,“要不要……再接受一次?”

殊陽完全怔住了,他隻是為了這個目的才不要命地來曆天劫,被九重天雷劈的嗎?

“我已經沒有其他的東西可以給你的了……”他艱澀地喘息了下,顫抖著從衣袖裏抽出那支藏著的蓮花,輕輕地替殊陽簪在發髻上,他露出了幾近於甜蜜幸福的表情,“唯心一顆,……你要不要?我隻有,這個了。”他說著就低頭去親了下殊陽的手指,好像在溫柔地討好。

殊陽幾乎看呆了,轉而手心被放下了一顆東西,她低頭一看,是那顆浮光舍利,狐說還是那麼淡淡地看著她——

他不知道是在說隻有這一顆心了,還是隻有這一顆舍利了。

但是不管哪一種,殊陽竟然都有想哭的衝動,她很失敗地承認,一旦心軟了,心疼就似排山倒海將自己壓垮——到底是心疼這隻狐狸的,不管他是妖還是人——到底是想隨著他一同沉淪,哪怕毀天滅地也是心甘情願的——

這苦海她渡不了,也不想渡了,什麼是岸……大概,就是有他在的那一邊把。

流水浮燈,蓮香滿地。

不管你是妖還是人,都隻想看著你,陪著你,看你哭看你笑,看你獨步月下,青蓮綻開。

“狐說……”

狐說輕輕掩上她的唇,笑得神秘恍然,“不要許給我任何承諾,我就學著知足,不會傷害你……好不好?”因為……妖精會當真的,無論多少次,他都是會當真的。

這一個晚上,他到底問了多少好不好?

她一開口他卻又畏畏縮縮地懼怕遮掩——那麼,害怕在身無一物後被人拒絕的萬劫不複嗎?

因為,他已經再也沒有什麼留下了,有的隻是一顆心,如果她連這個也不要,那麼狐說——真的什麼也給不起了。

殊陽看著他淺笑如夢,神色猝然蒼白,“狐說?”她怪叫一聲,他靠在她懷裏,聲息漸漸消散,雨什麼時候停的,她沒有注意,這時隻猛然頓覺一股血腥味躥了上來,“狐說!”她晃了晃他,他毫無聲響,殊陽的聲音在淋漓安靜的雨夜裏格外冰涼,“連上天都不能要你死——你休想在我麵前這麼死去!”她的聲音顫抖得厲害。

比這夜,還要涼。

“他沒死,不過也快死了。”離境看著床上的狐說。

方才殊陽發瘋一樣地衝了出去,三個時辰後就抱著渾身是血的狐說衝回了拂雲觀——

隻要是關於狐說的事,殊陽做什麼都像在拚了命發了瘋,無論多久,都改變不了,好像已經是習慣,是注定,上輩子就注定了的——她會為了狐說心神不寧。

“嘖嘖……”秋黎笙不敢置信地看著他,“狐骨七斷,渡劫天雷竟然沒有把他劈死……”雖然這口氣是欽佩的,但是殊陽還是狠狠瞪了秋黎笙一眼,秋黎笙搖搖頭,“可是他動了心骨,覆了五髒,這一路顛簸才是差點要了他的命——他不是妖,”他歎息,“他是人了。”

人,是很容易受傷,很容易死亡的。

狐說還沒有死,他意識模糊。

殊陽咬唇,“怎麼辦……”她來回焦急,自己身上和臉上的小傷口倒是毫不在意,“現在怎麼辦?他一個人跑去曆天劫,還不告訴我——他就是死了也不想我知道——”殊陽急得口不擇言,“他要是死了……我怎麼辦?”她蹲了下去,幾乎要掉了眼淚出來,一臉的驚恐失神狀。

“你以前送給他的丹藥呢?”離境突然一問。

丹藥?

殊陽抬頭,“他、他拿去……救人了……”她聲音發顫,想起邑秀鎮上他學著做那些所謂的善事,那麼好的狐狸,為什麼……自己不要他呢?那麼好的狐狸,她竟然放縱別人去傷害他,她突然一怔,“我——有這個……可以救他嗎?”她將衣袖裏的東西取了出來。

“浮光舍利?”離境錯愕一叫,“他——”

殊陽搖頭,“我說過他不想成仙也不想成佛,他不是因為浮光舍利才接近我的——他沒有騙過我,真的。”她將舍利交給離境,“他隻是個……比我還要天真的傻瓜,他把舍利還給了我,以為還了他所欠的東西……以為……我們可以從頭來過……”殊陽走到床邊摟了摟他,狐說幽幽有些轉醒,“可是——怎麼還得清呢……”她咬唇,誰欠誰的,現在還有償還的必要嗎?以為著斷了狐骨,立身成人,曾經那風華玉露的狐狸就不再是殊陽的夢魘——怎麼忘得了呢……

殊陽眼眶一熱就模糊了視線,她怎麼舍得忘記那些濯濯青蓮,她隻是……想要抱著那些不能複燃的死灰過一輩子自己的地老天荒。

一室蓮香,落地開花。

離境看著舍利半晌才緩緩走到狐說身邊,“喀。”才要放下去的手就被人掐住,竟然是狐說——他醒了,意識還有些模糊,但是看到了浮光舍利,他一把推開離境。

“我不要舍利,不要不要……”他掙紮起來,“殊陽……”他漫無目的地在眼前搜尋起殊陽,那可憐兮兮的模樣實在讓人無法下狠心,殊陽慌忙摟住他。

狐說像是受傷了的小動物一般縮在那女子懷裏,“我不要舍利,我不當神仙……我隻想做人,好不好……”他什麼也沒想到,就直覺得吃了舍利就會成仙而去,“咳咳咳……”他一激動掙紮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噗”地嘔了血出來。

離境一把揪住他,“傷成了這樣還想著成仙?”他冷冷道,“能保住你的命就不錯了,別說成仙,你都快成鬼了!”他按下狐說,將秋黎笙留了下來,把殊陽趕出了房間。

這兩個人隻要在一起,誰都別想動手了。

待狐說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七日以後,他還昏昏沉沉不知所謂,一醒來倒是急著要找殊陽。

窗外桃花始盛,開得如火如荼,拂雲觀的桃花好像永遠不會凋謝。

秋黎笙告訴他,殊陽還是執意要閉關,並且已經進了舍利塔三日了,作為當年偷盜浮光舍利的懲戒,也是今日將舍利再次用於狐說身上的懲戒。

狐說隻是神色微黯,折了桃花露水叢中生,“她閉關幾年?”

秋黎笙看著狐說折下的桃花發呆,“三年。”

三年……並不長,一千零九十五日,隻是——一千零九十五日而已,除去這些,他們還有百年要過。

狐說點頭,身體自從曆了天劫後一直很虛弱,胸口疼痛的毛病算是作為成了人的代價,作為人落下的病根吧——縱使有浮光舍利,可他終究還是個人,人是很脆弱的容易死亡的——不過,他等過六年,也曆過天劫,他突然覺得世事縱多,早已沒有什麼可以阻攔自己的決心。

“你不怕她三年守業……”靜心潛修,三年之約,誰能預料,秋黎笙有些調笑。

狐說很奇怪地看了秋黎笙一眼,好像他從來沒有考慮過這麼奇怪的問題,他蹲下了身子伸出手在前幾日挖好的一方蓮池中探了探水,那水驟然渾濁,蓮花卻是滿滿地盛開了起來,他滿意地看著,縮回了手指,輕輕按上胸口微微發痛的地方,那裏——被人傷過,也被天懲罰過,如今幹淨清澈,無一雜物,他神色安寧,“心在這裏。”他笑著低低道,心在這裏,所以,不需要懷疑,那個人和自己有著一樣的感情和希冀。

秋黎笙一呆,轉而寥寥一歎,真是個天真的狐狸,殊陽遇見她究竟是誰的命,抑或——是誰的幸?

不過,他卻該要離開了,留在青丘打擾了一個多月,也該回青峰堂見自己的師傅了,他轉頭還是忍不住看了眼狐說,曾經的妖精站在月下斂首獨步,那般孤悒青冥風華難消,這一次,卻真的是蓮落梅謝不再虛無縹緲,讓人心悸的幹淨得出塵——他突然間覺得,狐說,仿佛隻是一個傳說,一個妖精的傳說而已——

就好像妖精曆劫成人的那一夜,大雨傾盆、雷聲不斷,青丘山上遍地蓮開,刹那凋零。

秋黎笙淡淡一笑,傳說啊……總是讓人難以置信。

他下了山去,遠遠地還聽到日日守在舍利塔下的狐狸那風花玉露灼過桃夭的聲音。

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別離苦,是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為誰去?

千山暮雪,隻影為誰去?

這樣的問題,如今還需要回答嗎?

秋黎笙走了,狐說依然在舍利塔下的清池邊洗蓮。

他很認真也很虔誠,洗著蓮花的樣子,著實不像個人……那是生靈中最皎潔的存在,但是,那也不再是妖精。

他的手停頓了下來,“善鉞?”

善鉞從清池一角現出半個身影,在樹陰下看不真切,她不靠近也不疏遠。

狐說微微一笑,“你來……看我嗎?”

善鉞不說話,狐說真的去了涅槃岩,真的斷了妖骨,除了妖籍,他現在是個人了——

人啊……

她想起狐說在六年前說的話:你在人間學會了嫉妒,自私和貪婪,就會變本加厲地想做個人,最終就摒棄了你的同類——

隻有她知道,狐狸是因為變得更天真了,才會想要做個人,才會想要和那個女子在一起。

“喀。”狐說折去了一枝蓮花,悠悠的走到善鉞跟前,善鉞下意識地往後一退——如今,狐說不再是妖了,他是人,但是,她還是妖。

狐說錯愕了下,善鉞……始終是那麼純粹的妖精,她那一退就仿佛……是在害怕他傷害她,或者是她會害到他一般。

“善鉞,你還會回來看我,”狐說眉眼低低流轉,風華如娑,“我很……高興呢。”以為自己成了最不屑的人,善鉞必定不會再願意來。他說著就將手裏的蓮花送到了善鉞的懷裏,蓮香肆意,“真的很高興。”他說著又回了蓮池邊,繼續洗他的蓮花,繼續他的等待。

善鉞看了看懷裏的青蓮,又看著池邊的狐說,那風華青冥早不如當年濯夭一般的耀眼,隻是……多了一些涼如水,柔似纖的溫寧。

好像,他在做著……這人世間最大的善事,或者……隻是他接下來這一生中,最好的、最重要的事。

莫名的,連自己的心裏也有些舒散。

流雲散盡,淺淺塵世,窗花蛺蝶成雙飛,玉池青蓮並蒂開。

我心忘世久,世亦不我幹。

掩關來幾時?仿佛二三年。

三年之後。

舍利塔彩屏畫舟,佛光塔影,罪孽和虛妄消散無形。

佛壇淨地,沉香繚繞。

“坐亦禪,行亦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春來花自青,秋至葉飄零,無窮般若心自在,語默動靜體自然。”她念著心經,唇角卻流露出一個怪異的角度,那種偷偷的竊喜,那種不經意間隻要想到了就忍不住要表達出來的欣喜,“吾法念無念念,行無行行,言無言言,修無修修。會者近爾,迷者遠乎,言語道斷,非物所拘,差之毫厘,失之須臾。”她念完最後一句話,睜開了眼,有些慚愧地微紅了臉——

她想她還是學不到那些心靜如水的狀態,還是不適合做一個無欲無求的道者——三年,一千零九十五日,連自己也不知道是如何度過的,唯獨心中一方淨地,有一個隻要想到就會很快樂很期待的人在那裏——好像,三年,並不是很長的時間,而是,非常值得等待和期許的過程。

當手指纏上舍利塔絞扣的金玲門環,她不知是激動還是害怕,竟然有一瞬恍然的猶豫。

三年之期,如今已滿,該是她功德圓滿之時,踏出舍利塔之日。

纏著門環的手指鬆開了,她退後了一步,轉頭對著滿大殿的神靈菩薩一跪。

是虔誠在心,三年守業,今日起不負一人,不傷一人,至此,便是最後一跪。

當金漆的浮光彩門“嘎吱”一聲緩緩開啟的時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門裏,沉穩的,期待的,激動的……幸福的。

陽光鋪天蓋地地打下來,那女子長睫如扇,會落下濃密的陰影,那是個乍一看溫和穩重的女子,佛檀香繚繞滿懷,是一種很遠久的意韻,仿佛認識她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她抬眼在人群中掠過,有離境,有那年門口掃花的小道童,有每天撞鍾的師弟,舍利塔的一旁不知誰起了一方小池,裏麵種滿了青蓮,正妖嬈盛放、花香漫天……還有——

那個在桃樹下,倚樹而立、斂首顧盼、期期艾艾,蓮落梅謝一般幹淨的男子,青絲鞋履濯青蓮,毓秀青衫帶青花,初見的風華許是百年都無法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