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3 / 3)

00令人深深遺憾的是,當代中國文學,極不易看到這種類型的完整作品,在鴻篇巨製中夾雜著的這部分生活或短篇作品描繪,除極少數精彩之作外,多數作品甚至與五四時期風華正茂的作家作品相比,則明顯地暴露出蒼白與貧乏。

關於童年與少年時代的寫作,一種是較純粹的紀實性作品。它的最基礎的要求是真實,真實的故事、事件、細節、人物,以及人物當時的思想與情緒、心境。另一種是思考型的傳記體作品。它的美學要求融入現代人對過去的思考,閃耀著理性和智慧的光彩。使同代人不僅僅獲得真實的感受,而且獲得哲學和道德的思考,真正認識人與社會演進的全部主客觀背景與動機、欲望。如不朽的名著:盧梭的《懺悔錄》等。

至於以童年和少年時代生活為背景的小說創作,既可保持紀實性與傳記體作品的真實和美學的思考,更可以淋漓盡致地發揮空間藝術想象的創造,是真正文學價值上的“童年形象”與“少年形象”。如歌德的不朽名著:《少年維特之煩惱》。

節延華在農村度過了童年與少年時代。可以肯定,他後來的聰明,得益於童年與少年時代的啟蒙。也即是說,他的童年與少年時代包含著文學的因素與想象的魅力。然而,我無法得出恰如其分的結論:他的這種題材的作品,從整體上判斷,並不出色。無法讓人迷醉,也無法使人低吟沉思。是因為這部分記憶開始退化了嗎?是因為把握這類生活缺乏特殊的一種文學潛能嗎?是等待著將來重新啟封與醇化生命曆程中這一塊厚土嗎?

節延華從士兵,到副班長、班長、排長、連隊副指導員,在部隊基層整整呆了十年。他的熟悉程度,他對士兵和普通指揮員的性格和語言,尤其是那行為方式背後潛藏著的動機與欲望,在描寫與認識上,可以說有了某種深刻性。而這種深刻性,又是在帶“野性”的生活形態下表現出來,似乎又有了一種質樸美。其中,有些過於粗俗的語言,應予淨化。

當然,作家選取帶“野性”的生活形態,與人物生存的扭曲時代環境不無關係。中篇小說《分散點》的直接背景就是文化大革命。

這部中篇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真正塑造了幾個靈肉同在、高尚與卑汙並存的生動活潑的“全色”人物形象。

戰士郝兵從才華上看,是一個“秀才”,但他的性格,本質上又屬於攻擊型、出擊型、反叛型,“天地君”唯我自大。他的才能得不到施展,壓抑使他以一種扭曲的形式,來抗衡生活和命運。而他的聰明智慧,又變成了他攻擊、進擊、反叛目標的銳不可當的尖利武器。

他維護正常秩序,也不時破壞秩序的衡守。建設性與破壞性合流。因此,他對一點論、絕對化、片麵性深惡痛絕。

“第一老實第二忠厚第三本分”,不爭名利權勢的“副射手”,認定自己一生就是“抬轎的命”,但在正當利益和人格尊嚴受到汙辱時,也會迅即變成一頭凶猛的獅子,給予施“暴”者以毀滅性的還擊。

“連指導員”是靠適應那個扭曲時代的種種需要而謀取更高權力地位的。以權力的欲望來營造自己的精神世界,來支撐自己的人生,以是否有利於這種發展為是非標準。而一旦遭到挫折(“丟槍事件”對他是一個懲罰),無論在精神與體能狀態上,都一觸即潰。這實際上是人類一種無骨的軟體動物。

小說中最隱忍、最具謀略的形象是“一班長”。一直到故事的結局,他的麵目才明朗起來。作為一個讀者,此時的心境簡直有點不寒而栗。他對權力會有那麼強烈的不可名狀的欲望;他奪取權力采取的手段,也是觸目驚心的;他靠製造失誤來促成直接領導犯錯誤,從而為自己的升遷提供多一次騰出位置的機會。而且,他居然一次又一次獲得成功。這是那個扭曲的時代的過錯?還是他在扭曲的時代惡化了自己醜陋的一麵?“瘋二拐”悲劇事件造成的喜劇結局,更將扭曲年代的愚昧、虛假、極左推向了極端。

這是一部很可造就的作品。可以引起人們痛苦而憤懣地反思一段荒唐世事。可惜,作者在構思、布局、剪裁方麵還欠缺功力,菁蕪雜陳,精彩之章往往會被突然插入的冗長的敘述、交代、描寫所衝淡,從而,削弱了它的文學審美價值。

純粹從藝術上判斷,這部集子中的短篇之作《對岸》比較完整;《海的那邊》如再凝練些,其內涵對讀者的吸引力會更深沉。這兩部作品,僅從具有象征寓意的標題來看,就知道它的觀念的對應性。它接觸到當前軍人生活的某種動態、情緒。中心題旨是傳統價值觀麵對現實檢驗所產生的迷失與應有的捍衛。

作家以強烈分明的生活反差、體驗反差、情緒反差,描寫了毗鄰澳門、處於珠海經濟特區的無名島與守備連官兵之間的血肉聯係。人使荒島變成了海之花園,人在自然中,海的野性阻隔了甚至掠奪了人倫、人性的許多合理願望;人島枯榮融為一體。但是,無名島不可能永遠處於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封閉狀態,現代生活、現代商品經濟也會像蔚藍色海水一樣拍擊著小島海岸線。駐軍首長——連長怎麼也不能接受與理解關於經濟價值規律所產生的種種“正效應”。當上級首長最終命令他們徹底撤出無名島,使這裏變成全麵對外開放的試驗區,變成名副其實的世界性的“自由貿易港”,他完全被悲愴情緒所籠罩,以至無法自製,不顧嚴厲的軍紀,在連隊撤出小島時刻,竟命令部隊鳴槍持續三十分鍾,以示向莊嚴失落的告別。作為一個讀者,我完全理解這種情緒;作為一個文學批評工作者,我為這具有震撼力的結局安排給予很高的評價;作為一個不斷追隨時代潮流的現代人,我為這種價值觀進步的演變所付出的代價沉痛,但更為它的新生而欣慰。

該遺落的讓它遺落,該退化的讓它退化,該破土的讓它破土,該促其茁壯的讓它茁壯。這就是今天生活的嚴峻而活潑的現實。這也是《海的那邊》能引起共鳴情緒之所在。

在傳統價值觀中,什麼是可以保留,可以發揚的呢?《對岸》提供了我們全麵認識今天生活的另一個側麵。

小說的故事十分簡單:主人公在行將離開公職之前,參加革命工作的時間“從1949年10月1日更正為1949年9月30日”。這意味著一個人的種種“待遇”“劃時代”的改變。在生活中,這種“更正”是合理的,甚至必要的,因為它尊重和恢複了曆史真實。“更正”之後的“政策效應”也是無可非議的。小說的積極意義在於:它探尋這種“更正”、改變過程中的情緒內涵與價值取向。革命戰爭年代“更正”,改變前的“更正”、改變,實際上1949年9月30日參加革命人為改成1949年10月1日,這表達了一種無私的、崇高的理想、抱負與信念;而今天的又一次“更正”、改變,不應該是這種無私而崇高的理想、抱負與信念的屏棄。

人類在進步過程中,遺失的應該是它的不文明成分與糟粕,以及現在時和未來時中必需的改造、升華;高揚的應該是它與人類進程同步的具有永久性生命力的優美的情愫、品格、觀念、意識……

節延華小說集給予我思想聯想與感悟的,正是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