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河》的人性意識,基本上是在與特定的政治環境對應關係中體現出來的。顯得較為單純。它不像《三家巷》,是在多種觀念碰撞,豐富的人際關係網絡中,立體地顯示出來的。這樣,如處理不好,就可能“澀”,乏味,缺少光彩,不動情。《胭脂河》的效果,看來還比較好。
許雲仙是新搬遷的廣東省政府所在地——胭脂河清平鎮的防務司令、督察專員。他是反共死硬派。奉行“一個領袖,一個黨,一個政府”的宗旨。他精於權術,在兩個部下——陳有源與劉魁之間玩弄平衡。但內心的砝碼偏重於劉魁,直至後來設下陷講,欲置陳有源於死地。他對女性,完全踐踏她們的尊嚴與人格,把女性視作如同動物一樣的“肉”,“又可愛又可怕的玩物”,“男人是天,女人是地”,男子嫖賭“天經地義”。正是這樣一個陷入人性“黑洞”之中的人,在他自己的妓女出身的夫人胭脂女手刃運輸連長胡一虎,釋放饑民之後,也毫不手軟將胭脂女投入監獄,但同時又墮入矛盾心態之中。他一方麵希冀別人替代他解脫困境,又因感念於胭脂女的美與盡心盡力的照顧,不願將胭脂女宰割。這裏,在他心理上起作用的,有人性惡與人性善的兩麵,有肉欲的沉湎,也有人性的萌生,盡管這後者的“亮點”極其微弱。因為在他所玩弄的女人中,胭脂女的獵獲,使他人性中善的因素增加了。
陳有源是防務副司令。作家采用以靜待動的描寫手法,突出而立之年的他崇尚西方人文主義的思想指向和儒將正直正派、潔身自愛的風度。作品賦予其因腐敗造成的某種精神麻木,但心還灼熱,未泯滅的思想基調。但總的感覺是這個人物寫得比較飄,缺乏有力的情節、細節的輔佐。
劉魁的形象比較一般化。這個參謀長兼防務團長是集吃、喝、嫖、賭於一身的劊子手,拜訪蔣經國,這個人物才頓生光彩。突出了一介武夫的應變能力。
比較充分體現作品人性的審美意識的,是胭脂女、黑蝴蝶。作品集中寫了她們在惡劣的政治環境與人性禁錮下,情欲與情愛的雙重覺醒。這是汙穢與潔淨的混合。
小說寫了出身於青樓的胭脂女在一旦從良(嫁夫)之後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感覺和意念。罪惡感:在被踐踏的妓女生活中,她飽嚐了人世間人性惡膨脹所淩辱的全部痛苦;報複心理:在被男人欺騙與淩辱中,以對等的欺騙、報複償還給男人;求生欲望:極力與許雲仙友善,最終目的是保護自我;失落感與寂寞感:被肆意踐踏過的靈魂與肉體,一旦依附於單一的生命個體,邪惡沉澱了,理性回升了。她感到真正情愛的饑渴。而這是她從未領略與品味過的。加之,她出身於青樓,還有某種平民意識,她對於同樣出身的平民百姓,富於同情,並生出對弱者的同樣一種保護心理。生存環境、地位的改變,胭脂女人性中的善與惡的搏鬥加劇了,而一旦觸及到“亮點”,她會勇敢地將它燃得更亮。小說寫了胭脂女這種情愛、感覺、意識的層次推進。由性放蕩至性禁錮至追求真正的情愛。最初,她隻是想從年輕貌美的男性(升平酒樓服務員楊新)的親昵中,獲得生理上的某種快感,情緒上的某種調節。這時候,她的情愛意識還不明顯不強烈,還燃燒著更多情欲的火焰。洪少山迎麵走來了。這位由高潔人品、高強武藝、高明醫術、堂堂儀表融會成的完整形象,頓時成了她新愛的崇拜偶像。胭脂女死去的青春複活了。情欲升華為情愛。胭脂女人生中第一次憧憬著愛的歸宿。在洪少山的進步思想的影響下,胭脂女也傾向於抗日。情愛又進入一種新的境界,他們有了共同的人生理想追求。
黑蝴蝶的思想、意識和人性較之胭脂女,都要低一個層次。
黑蝴蝶在無情愛的心靈極度荒涼時,一時也會生出美妙的愛的向往之情。但她的基本出發點,仍然是建立在對劉魁性放蕩的報複心理上的。她先是對升平酒樓小跑堂阿丹有好感。當她從審訊勤務兵肖丹那裏得知劉魁的所作所為時,這種報複心理被刺激到一個熱點、沸點。她同樣采取行動,向肖丹發起情欲的攻擊。既不能脫俗,又不甘於沉淪。這種心理意識,在黑蝴蝶那種生存環境長大的女性中,有代表性意義。她甚至以為自己有力量保護她的小情人,殊不知,她那種毫無心理自衛準備的情愛抉擇,恰恰斷送了她的小情人的生命。
在《胭脂河》中,還值得一提的,是著墨甚少的蔣經國形象。這種既是通俗小說又是傳記性題材的小說,曆史觀的正確與否,至關重要。作者是尊重曆史的。劉魁會見蔣經國一個章節,從對話、細節,如大門的對聯“革命的請進來,當官的請出去”;贛南試驗區剪除貪官、大煙、賭博、賣淫四大公害,建立廉潔的班子,整頓三青團等,將剛從蘇聯留學回來,就任贛南行政公署督察專員的青年時代的蔣經國實行較為開明的政治、注重務實精神的肖像勾勒了出來。避免了漫畫化。
《胭脂河》創作實踐,再一次將俗文學與純文學的關係問題提了出來。作為一種文學樣式,俗文學自有它存在與發展的文化背景、都市環境背景及廣大市民讀者的需要。但俗文學也需要提高自身的格調、情趣。藝術表現、藝術形式上可以是俗文學的,但曆史的容量、內涵,文化意識和當代意識都必須是純文學的。俗文學必須注入純文學的精魂。這樣,才能改變關於俗文學的傳統觀念,使它在一個新的時代條件下用新的審美經驗及方式,實現蛻變。《胭脂河》欠缺的,使人不完全滿足之處,恰好在這裏。如果能從人性的開掘,進而轉向生命的價值意識的探索,在人性的異化與人性的複歸中,在失落與尋找的人生中,強化生命的價值意識,從而構成小說更高的思想境界和藝術境界。
嶺南文學中的俗文學傳統,包括嶺南文學中的純文學傳統,南國特色和海洋風味是突出的,但欠缺一種深沉的曆史凝重感、縱深感,欠缺貫通的哲學思辨色彩。輕靈而不豐厚。嶺南文學要雄踞於國內,成為當代文壇足以與其他地域文學抗衡的一支勁旅,在繼承嶺南文學傳統的基礎上,還必須突破嶺南文學傳統。
關於藝術格局
長篇小說,作為小說中一種特定的文學樣式,盡管它在表現手法、表現形式上可以出奇與創新(如新時期長篇小說形式上的最大變化是結構的多元性),但它仍然有一些基本的規律,舍此,就不能發揮這種藝術形式特有的功能。這就是我們要探討的長篇小說整體的藝術格局、藝術框架的問題。
長篇小說的藝術格局、藝術框架,由兩個基本元素構成:
一、大文化意識;
二、大曆史背景。
這是長篇小說創作最重要的兩個觀照視角和參照係數。
大文化意識是一個整體的概念,是整體的民族文化。不是一個僵化的概念,而是一個變化的概念。它不隻是在穩定的、恒守的封閉形態中尋找文化的“根”,而且在非穩定、非恒守的變化流動狀態中尋找文化的“根”。它不僅是具有曆時性、曆史感的傳統文化,還是共時性、當代感的當代文化。它不僅是傳統文化的縱向繼承與廓大,還是當代文化、當代外國文化的橫向移植與借鑒。從而改變了過去那種純粹以政治、社會或倫理為本位的小說觀、文學觀。
大文化意識具體又包括民族性,包括地域地理性文化,包括當代文化觀念三個方麵。
民族性,是指民族精神、民族性格、民族情感、民族心理。這並非是一個地域地理性文化形態,而是超越地域地理性文化形態的華夏民族的大文化意識。也並非是純粹民情習俗的表現,而是超越民情習俗的整個民族的一種哲學觀、曆史觀、文化觀、道德觀、審美觀。集中體現出中華民族的民族性。從藝術形象的載體中,可以深刻感受到沉甸甸的民族文化的積澱。它是個性化的,又是全民族性的。是民族的典型形象。是社會性格,又是文化性格。在中國現代文學史巨匠的作品中,創造過這種藝術形象。在新時期文學中,也有這種厚度、深度、價值不一的藝術形象。
地域地理性文化,主要是自然地理區域誕生的民情習俗及其風景畫麵。並把它當作一種文化類型、文化行為予以觀照。風景畫麵表現的自然精神常常與人的生命意識、人生價值意識相融會,反映整個民族文化心理結構的某一個側麵、層次。自然,不排除某些極優秀的作品的文化涵蓋麵,可能超越地域性,有更充分的曆史意識與當代意識。它往往觸及到民族文化最初的源頭。如現在一些知名度很大的作家,筆下就出現了秦漢文化、楚文化、吳越文化、黃河文化、西部文化、各種文化交彙的新疆文化、藏族文化,以及宗教文化的遺風。
關於當代文化觀念,下麵還要談到。
大曆史背景,包括社會的綜合效應,包括曆史的真實性兩個方麵。
社會的綜合效應,是指文學作品,必須是一個特定的曆史時代的經濟、政治、思想、道德、文化的整體把握。除了紀實性、傳記性或曆史演繹性的長篇小說,一般不對曆史人物和曆史事件作正麵敘述,而是依據某個個性化的人物、事件透視出特定時代的政治品格、社會品格。從對文學的政治把握、社會把握和道德把握,進入到審美把握、社會心理把握、文化把握。但不能由此得出結論,審美把握、社會心理把握、文化把握是唯一的,而排除政治把握、社會把握和道德把握。自然,政治把握、社會把握和道德把握不是政治說教、演繹,社會說教、演繹,道德說教、演繹。而是把政治把握,社會把握,也當作創作的觀照角度和參照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