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23日於廣州[3]文學評論·人格 ,一棵獨立支持的大樹人格,一棵獨立支持的大樹
廣東的一批老作家,在當代中國文壇上,頗具實力。有的至今仍葆有旺盛的創作活力。由於年齡的差異,以及性格、心理、社會諸因素的影響,除蕭殷、杜埃外,與他們之中的其他人,幾乎沒有什麼個人交往。但我們關注他們的創作現狀,關注他們新發表的每一部重要作品。最近讀到陳殘雲的散文集《異國鄉情》,其中提及的一些往事,是我們親身經曆的“有感而發”。於是,在旅途的間隙,寫了這篇讀後隨想。
在廣東文學界,陳殘雲是一位有威望的作家。這不僅在於他的作品,更在於他的人品和人格。讀他的作品,了解他的生活經曆、創作經曆和文學活動的人,都會獲得這個印象。“文如其人”,一般的理解,係指作品、文章的風格與作家、批評家的個性、稟賦、氣質的相近,其實,是還應包括作家、批評家的人品與人格的一致的。否則,就很難解釋“文不如其人”的另一種現象。陳殘雲是名副其實“文如其人”的。
這個集子中有一篇題為《重訪水鄉》的散文,作家在《序言》中專門作了說明。其中一段說到:我把《重訪水鄉》收在集子裏,加以說明,目的不是要讀者注意欣賞它,而是對林彪、江青一夥的胡作非為作一點回顧,讓人們時加警惕,不要忘記他們的惡行。特別是一些中了他們的“左”的流毒的人,要吸取教訓,消除思想流毒,跟上大轉變的形勢,隨著人們前進的步伐,一同發展,一同邁進。
據我們所知,這還是第一次將1974年曾震動廣東文藝界的所謂“文藝黑線回潮”事件(指陳殘雲的散文《重訪水鄉》和陳國凱的短篇小說《大學歸來》的發表)訴諸於公開的文字。此前,陳殘雲同誌曾在各種場合多次談到過這件事。有輿論指責說:這未免“耿耿於懷”,“過於看重個人的得失”。我們以為,陳殘雲同誌的直率、坦誠,較之那種不負責任的謠傳、訛傳,甚至惡意中傷、誹謗,要光明正大,要道義得多。他具備了作為一個優秀作家所應有的寶貴素質——正直感、正義感,嫉惡如仇,襟懷磊落。
《重訪水鄉》刊發於1973年5月20日《南方日報》的《火炬》副刊版上。當時,筆者正在這家報紙的文藝部從事編輯、記者工作。用自己的眼光審視這篇作品,以為:它帶有明顯的配合政治運動(“批林”)的“痕跡”,在作家的作品中,不能說是上乘之作。但作為作家複出後的第一個作品,又明顯地可以感到對生活、對前景透出的一股熱情。然而,就是這樣一篇作品,在1974年夏天“反擊文藝黑線回潮”的運動中,被當作“毒草”,在當時最最權威的“審判台”——大字報欄上遭到嚴厲的抨擊:“《重訪水鄉》的要害就是‘重訪’二字,就是要讓被打倒的地主資產階級文人重新占領文藝舞台,複辟資本主義文藝。”後來,竟發展到要予公開批判。當時報社文藝部的多數同誌對這篇作品,持肯定態度;對這種所謂“批判”更是持強烈的異議和堅決的抵製的。甚至說:評判作品庸俗、低劣到如此地步,既可悲,又可憐。陳殘雲同誌不畏強權,公開表示了自己的強烈憤慨,並極力進行抗爭。——他隻是在為自己的一個作品的不幸遭遇抗爭嗎?不,他也是在為理智的清醒,為真理的純潔而抗爭!作家的所作所為,在當時“輿論一律”的環境裏,似乎顯得冷傲、清峻,鶴立雞群,但這恰好說明,作家有自己的堅定的信念,有自己的獨立的人格。以後的幾年,作家再也沒有動筆寫文章,以沉默代替激劇的公開反叛。但他“人閑心不閑”,常常在朋友家秘密聚會,“注視著形勢的變化”,“互相傳告好消息,互相勉勵”。悼念著名版畫家黃新波的文章《最後一杯咖啡》,就真實地記錄了這些令人拍案擊節的動人情景。一個作家,一個以改造和完善靈魂為己任的作家,倘若失去或扭曲了自己的信念和人格,就如同折斷了脊梁骨,整個身體就會失去重心,最終將崩坍和毀壞。不可忌諱我們的失誤,不可忘記我們的教訓,似乎提及於此,就是“耿耿於懷”,這是不公正的,也是不符合當代人的心理變化軌跡的。人類的生活,永遠不會在單軌道,而是在雙軌道和多軌道上運行的。一個民族,一個個人,應該時時回顧和思索過去的失誤和教訓,回顧和思索的目的在於奮進和有為,在於現在和未來的開拓中不再重複過去的失誤和教訓。有時候,認真對待一個失誤和教訓,較之成倍的成功和經驗,所獲得的教益還要豐厚,還要結實。尤其是我們這個有著深厚封建積習,缺乏民主傳統的民族,有著因動亂歲月帶來沉重後遺症的社會,忘記了失誤和教訓,極左思想和極左思潮的複活,並非是不可能的。教訓和經驗,是有著同等熱力和光亮度的兩座燈塔。陳殘雲之所以在事情過去幾近十年之後重提有關《重訪水鄉》的教訓,原因即在於此。
陳殘雲在惡勢力和有害的思潮麵前,始終保持著自己獨立的人格,不媚俗,不屈膝,不悲哀,像是暴風雨中一棵獨立自持的大樹,寧折不彎。作家的這種個性、稟賦、氣質,在集子中寫到自己青年時代生活的作品中,已透露了強烈的信息。本世紀四十年代的最初幾年,作家在日本占領下的馬來亞、新加坡生活。《異國風情》、《走出馬來亞》、《遙寄星島》、《新加坡抒懷》等篇,就是記敘和回憶這一段生活經曆的。作家寫道:“在這忠奸不分,功罪不明的時勢中,我自問缺乏‘大國民’的風度,因而我有的就是無言的憤恨”,“對於那些‘講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的虛偽的人,我是有勇氣表示憎惡的”(《遙寄星島》)。作家在青年時代對那種奴顏婢膝的偽善人的深惡痛絕之態,與三十年後,在動亂歲月中對極左勢力的憤懣之情,真是一脈相通嗬。江山易改,一個人由幾十年生活經曆鑄造成的性格,卻是無法改變的。作家宣稱:
我不願意隨風起舞,做一隻外香內臭的點綴世界的蝴蝶……
——《遙寄星島》
上述這段話,寫於1945年。當時作家三十一歲。這以後也就成了作家一以貫之的一個人生信條。在那陰霾蔽日的黑暗歲月,作家懷抱滿腔的愛國熱忱,冒著生命隨時可能毀於一旦的風險,作著坎坷的長途跋涉,從馬來亞、新加坡,經泰國、老撾、越南,輾轉回到了自己的祖國,心境的昂奮是不言而喻的。作家為自己“還有壓不碎的生命”而“慶幸”,為自己能看到“沒有人性的法西斯強徒倒下”而“興奮”。
具有意味的是,二三十年後,當作家作為社會主義中國的文化使節,出訪他青年時代曾滯留過的地區,如香港,以及另一些國家,如羅馬尼亞時,仍有“如當日一樣走在征途上”的深沉凝練之感(《旅港小記》)。作家對那裏的土地和人民,懷有深深的眷念之情,因為這畢竟是他為之留下過“歡快和痛苦的腳跡”,“愛和恨,笑聲與眼淚”的土地(《新加坡抒懷》)。雖然相互之間的名字都忘了,但在共憂患過程中建立起來的“感情是可貴的”,是永存的。作家衷心祈願這些國家、地區的人民幸福,社會進步。此外,作家在矚目和讚賞這些國家、地區的發展的同時,也毫不隱晦和掩飾對它的膿瘡的批評,在友好交往中,既注重友誼,又保持了自己獨立的人格。——這裏,已經是大寫了的人格,一種人化了的國格。這集中表現於對香港社會的黑暗麵——尤其是腐朽的人肉市場和商品化了的文化,作了無情的揭露和鞭撻,但作家始終不以感情代替理智,而是冷靜地也是肯定地指出了香港社會“暗淡之中光亮”的另一麵(《香港散記》),它的經濟發展和繁榮。《“南風窗”的背後》這篇類似青年修養的雜感文字,對整個香港社會的發展、變化及與內地的交往、關係等,作了一個概略性的回顧,論證有力,分析得當。作家的結論是:“‘南風窗’的背後是一幅異常複雜的生活圖景,有笑有淚,有搶與被搶,有吃人和被吃,有賣人和賣己”,以此告誡年輕人“應正確地看清它的真實麵貌”,不要盲目羨慕“南風窗”。作家的這個看法,較之一味的指責和絕對的崇拜,是更多一點辯證法,更具說服力的。作家的足跡在走遍了“東方之珠”——香港,“黑海的明珠”——康斯坦薩等地之後,寫下了這滿含深情又滿含自省、期冀的話語:中國在世界上是很美的國家。雖然它還很落後,但很美,將來會更美(《羅馬尼亞紀行》)。
每每讀到這段文字,我們胸中就會湧蕩出深沉而又熾熱之情,既為作家對現實所持的實事求是的唯物主義態度,又為作家對祖國未來抱有的樂觀主義情懷。
作家的這種堅定信念和崇高理想,還始終滲透在其對社會主義文藝事業的熱情之中。他在考察了香港文化,並與內地現階段的文化作了比較之後,深信:我國社會主義的文藝方向是正確的,它有無限的生命力,前途必定是光輝燦爛的(《香港散記》)。
這既是斷語,又是預言的雄壯話語,並非是一個抽象的觀念,我們從作家筆下所展示的兩種對立的畫麵中,完全可以獲得可感可觸的形象。一方麵,作家對香港文化中的商業化和性開放的腐朽部分,作了較為逼真的勾勒和描繪,並指出這是“資本主義社會人欲橫流的生活反映,資產階級最腐朽的文藝現象的組成部分”;另一方麵,也不抹煞香港文化中的進步成分及其作用,認為這才是它的“中流砥柱”。更難能可貴的是,作家的觀察並未止於此,他還深一層看到:在香港這樣一個國際性的大都會裏,複雜的社會環境和尖銳的矛盾衝突,使作家“有可能創作具有時代特色的傑出作品”(《香港文壇瑣談》)。關於這點,似乎在對香港文化的考察中,尚未有人意識到。因為這其中包含著這樣一個真理(也是為文學史所證明了的):在黑色的王國裏,有時會照射進偉大作品的一束光芒。因之,作家才那樣滿含殷殷之情,籲請香港“正直的、思想健康的、有理想的進步作家,在困難的逆境中掙紮、苦鬥”,“有獨創性,不要追風”,“深入的了解香港生活,努力創作出思想藝術都受到人們讚揚的優秀作品來。”作家在客觀地分析了香港文化的利弊之後,結合內地文藝的現狀,提出了“中國化,民族化,不是‘洋化’”的藝術觀點(《香港散記》)。這對於我們今天建設新時期的社會主義文藝,是合乎情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