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1 / 3)

2000年2月13日於廣州[3]文學評論·人格力量:獨立自持人格力量:獨立自持

人類十分討厭一種品行:隨波逐流、隨風搖擺。有時候,你簡直無法置信,今天為雲,明天為雨,竟是出自同一個人。尤其在關鍵時刻,關鍵事件,關鍵人際關係上,不以客觀真理為準繩,不以時代潮流為導向,而全然以利害關係為標尺,拋棄獨立的思考和獨立的判斷,如同隨手扔掉一個多餘的負載,轉向轉舵,自毀人格。

延演到文學批評中,就出現了這樣一種類型的品格:從無定性,難能自持。本身就是一個不可理喻、千瘡百孔的矛盾混合體。你始終無法從中看清其思維形態與理順一條思路。評判理論與創作的性質、內涵內蘊、價值取向、審美情趣、形式流變,觀點的橫跨度與差異,常常是錯位、對極與蕪雜。

人類及其批評的這種遊移性、飄浮性、搖擺性,顯然是不成熟的胎記,也可看作道德的墮落。相對於那些直陳坦蕩,哪怕有時言辭過激,觀點固守的人,格調也要低出許多。而往往後者,有勇氣校正和調整自己。在理論學術的探討上,獨立自持的品格,恰是人格力量的體現。多一些“一家之言”,才可能造成“百家爭鳴”的氣象,形成真正繁榮昌盛的局麵。

正是從這個角度,我首先肯定蔡運桂文學批評的堅定性。他總是遵從自己的政治思想觀點、理論意識、認知水準、思維方式和習慣,而不輕易改變,朝秦暮楚。也隻有在這種時候,你會感覺到,這個一向在性格和批評總體指向上奉行溫和政策者,也會出其不意地表現出探索與爭鳴的姿態,以至不失執拗。年輕時初入文壇,他對當時有影響的長篇小說《金沙洲》,鋒芒畢露地提出了批評;新時期以來,他又毫不含糊地對那些他認為已過時的觀點予以拋棄,對那些他堅定地認為“失誤”的作品展開了“批判”,如中篇小說《春天的童話》等。也許得益於這種堅持己見,以及在某個特殊時空條件下造成的衝擊力,他在廣東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期湧現的一代中年批評家中,有了名望和自己的位置。

收集在《文學探索與爭鳴》中的文章,大多數作於新時期十年來的初始階段。這又再一次喚起了我對當時廣東文壇那個銳不可當、勢如破竹、所向披靡、摧枯拉朽般的批評景象的興奮回憶。廣東文壇在全國思想文化解放運動中,當之無愧地扮演過領潮流的角色。這個曆史地位是不可更改的,並日益為更多的教科書和權威人士所認可。在這輝煌壯闊的曆史畫麵與激越昂揚的曆史聲音中,也有蔡運桂投擲筆槍的身影與叫喊。他手中握著兩個武器:恢複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文藝思想的本來麵目,恢複革命現實主義的“傳統”力量。這也是他那個時期文學批評的兩塊基石。他在文學的一係列根本問題上,諸如感情,生活本質,悲劇,人性,人道主義,真實性與主觀能動性,黨性與多樣性,世界觀與思想傾向性、創作方法多樣性、審美功利性以至文學創作與信息論科學的關係等,都試圖從正與反、反“左”反右兩個聯係點,用馬克思主義學說最寶貴的精華——辯證法的觀點,予以澄清或修正。由此,也形成了他“學院派”的批評特點。

他在立論時,總是從“史”與“縱”的起點出發,緣及淵源,中經曆代演變,再回複現實,最後引申出自己的結論;他在佐證時,由古而今,旁征博引,集結各個時代理論批評的代表性人物與代表性觀點,及此推導出否定或肯定的結論,並加以闡釋與發揮。這種論證與思維的方式,利弊合一。有“說服”的力量,但還不是征服;有嚴密性,但又可能導致壓抑智性的爆發與創造。

蔡運桂的這部文集,大多數是對文學理論問題的闡述和探討,文學作品評論的分量很少,從嚴格意義上說,是文藝學方麵學術論文的結集。所以,我們也不能單純用作品評論這類文學批評標準來評價它的品位。

文學批評如同萬物更新,不是簡單的模仿,不是一般的重複,不是累贅的堆砌,而是從觀念的提煉到理論的概括,從價值的取舍到作家作品潛在才華的誘發,以及預見多種發展的可能性,直至文本、文體、語體、語境的寫作,都要有所發現和創新,甚而批評家本身的氣質、個性與角色,也要滲透與介入進去。這樣,才可能富於獨立性,不至於令讀者因感陳舊或通用麵孔而興致大減,無法卒讀。這樣,也才可能富於生命力,給曆史留下一道轍痕,給人類精神財富與藝術財富增添些許積累。對絕大多數個人來說,他(她)也許不可能獨自建造一座炫耀的大廈,但他(她)卻首先應著眼於個別的發現與創造,為那些登攀頂峰的人們提供結實、渾厚的奠基。

這裏,有必要提到蔡運桂新近出版的專著《藝術情感學》(三環出版社1989年12月出版)。這是目前國內迄今為止關於這個領域研究的第一部專著,可以說是藝術哲學領域的新開掘。僅此,對其價值就應給予足夠的估價。

文學本質上是情感與想象的藝術,是情感與想象極致的藝術。是人類為著追求一個美好純潔的理想和精神魂靈,為最終光明戰勝黑暗,為人類文明進步的事業,而曆盡千辛萬苦,終將付出巨大情感和心靈代價的藝術。人類文學的初創及其發展,一開始都是與“情感”緊密聯係在一起的。這是一個恒久的母題。隻是,隨著人類自身物質文明與精神文明的進化,愛得更為博大、更為崇高了。它含融著覆蓋麵極廣的人類性和民族性的深刻思考。一個感情蒼白、枯竭,一個對人類缺乏愛心和同情心,對民族缺乏責任感和深厚情意的人,最好不要去當作家,即使戴上了這頂“桂冠”,也隻是徒有虛名罷了。

偉岸而通達的情感,必將催生藝術巨匠。

渺小而卑微的情感,產下的必定是藝術侏儒。

“情感”是作家最富想象與創造的蔚藍天空,是作家藝術才華縱橫馳騁的遼闊海洋。

文學將升華人類自身。

1991年9月10日於廣州東山湖畔[3]文學評論·南方:漂泊著的精靈南方:漂泊著的精靈——我感知中的郭小東除了他那個具體的生存空間外,郭小東給更為廣闊的外部世界,傳達的是一種溫順。也就確立了一種處世風格。社會回報他幾乎以同等的溫情。

他的臉部常常帶著笑容。甚至在電話聲中,也可以聆聽到。當然,那不屬於俊男秀女燦爛輝煌的笑。

我不曾想到(準確地說,在執筆這篇序文之前),郭小東少年時代會有過那麼一段巨大的情感創痛與悲愴意識,以至於如此深刻地影響著他的精神方式,影響著他的文學創造與文學批評。他是在一種異常殘缺的人生環境,從精神到肉身的自我極端修煉中,完成人生的改造和文學的準備,走向文學,經受文學洗禮的。

“南方的憂鬱”。這是郭小東的一種理性概括,也是一種社會精神形態的概括。他並為此作了練達的注釋:“文學的根底是人生的艱難。”

知夫莫如妻。郭小東的夫人陳冠女士在為他撰寫的一篇代跋,標題就給人雷電觸及之感:《請把你的憂鬱給我》。

陳冠寫道:“我隱約看見一個深藏著的飄忽不定的憂鬱的精靈,總是漂泊,總也尋找不到永恒的家園。像‘雨’一樣,從地下到天上,又從天上到地下,總也找不到歸宿。”

讀後,心境極不平靜。既為郭小東有這樣一位如此具有才情的夫人高興,也為陳冠博大而虔誠的自我犧牲,為廣東文壇女性天空遁隱了一顆天然去雕飾的明珠而深深遺憾。

難怪,郭小東那樣推崇流浪者的文學!漂泊者的文學!

據說,“憂鬱”甚至孤獨、冷漠、惶惑,是世界性的精神流行症。是喧囂、湧動、紛繁的現代商品經濟運動的一種精神色彩,是高度工業文明的物欲、物化淡薄、淡漠了人情、人性。

郭小東的“南方的憂鬱”,一部分屬於曆史,屬於曆史刻骨銘心的痛苦記憶和滄桑感。更大一部分屬於南方生命體自身的激劇而深刻的演變。由於天然種性、經濟能量、社會律動、觀念形態、文化色塊諸種因素的差異,帶來了人倫、人性、人格、性格、心理契合和悖反的矛盾複合狀態。更由於對現實的不完整、不完美、不完善,及至障礙現代文化文明進步而產生的憤懣、迷蒙、焦慮之情,從而在外表豪華富足的生態環境下,顯示出人生的悲涼、悲壯感,形成了一種新型的精神現象。

這樣,郭小東式的“南方的憂鬱”,就絕不純粹是咀嚼個人的痛楚與心靈的裂變,而有了形而上的意義,將個人與現實、現實與民族命運的憂戚聯結了起來。由“南方的憂鬱”的精神形態的認知,走向現實與人生的批判意識,是郭小東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