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濟文明和精神文明”、“生命本相與生存境遇”、“現代生命與精神危機”、“時代憂患與人生懺悔”、“曆史陳跡與現代精神”、‘精神衝突與文化壓迫”、“現實與理想”這樣一些迫切的現代哲學和文學的主題麵前,郭小東關心的是人類普遍的精神狀態、心理啟悟與人性深度。他試圖對現實和人生作出超前意識的導引。人類自身不斷克服負麵的影響,最終抵達現代文化文明的彼岸。
現實與人生的批判意識,往往借助於強悍的帶血淚的人生體驗、經驗,更有力度也更富深情地體現出來,這是郭小東文學批評的又一個重要特點。甚至可以說,人生的體驗、經驗,創造了郭小東現代文學語言的哲學方式和人格力量。
郭小東前期的文學批評,仍然保留著傳統的現實主義和古典文學文論的色彩。八十年代中期以後,他似乎十分堅決地甚至整體地借鑒了東西方現代哲學思想與批評觀念,有所感悟地實踐於他的文學批評,而對於西方文論文體中嚴格意義上的科學主義闡釋學和其術語的運用又不十分看重。
原型批評的影響,神話意識、再生意識、情結意識的引進,是他最初這種類型文學批評的第一個層麵。
往後,他越來越崇尚和履行感覺和主觀批評。作品僅僅是某個中介、媒體。因了感覺和主觀而對作家作品的感悟、靈感、激情,更直接逼近其風貌和精神氣質。他自身的人生際遇也竟然成了評判作家作品的一個不可或缺的依據。常常不去顧及全麵全貌,而從某一點契入,確定某一個特定的、出其不意的角度,然後情緒化地淋漓盡致地加以發揮,推上極致的境界。人物、主題蘊含的生命哲學、命運感知、悲劇意識,變成闡述生活、評判曆史、現實、社會、人生的聚焦點。歸根結底,這是一種文化人類學,人文意義上的美學批評。
自然,過分的情緒化、主觀化,過分的個人遭際與現實感覺扭結,也易帶來批評命題、邏輯、層次的不完整、不清晰,甚至可能出現散漫、零亂的狀態。
感性強於理性。不時有思想的火花迸發。但最終要輝映出一片耀眼的大火。
1986年,郭小東認知“南方精神的再度崛起”。這是他對廣東文學、文化理論建設的一個重要貢獻。
1990年,他從廣東文學創作的新成果中受到鼓舞,高聲歡呼“南方並沒有遺忘”。
郭小東像廣東文壇少數幾個最早搖曳這麵旗幟的人一樣,南方文化精神和南方文化意識也是他文學批評的靈魂。
“對北方文學形式盲目崇尚以及用北方文學量度框架南方文學”的時代應該終結。郭小東宣稱:“隻有深刻地把握住廣東,才能走出廣東。”
在《商界》,他發現了深寓南方革命精神的“南方憂患模式”。
在《天堂眾生錄》,他從作家審視農民的生命進程,探尋到“放大了南方農民的種性”。
《你不可改變我》對於廣東文學的創作意義,在於“默許了廣東首先萌動著的南方特區現代文明所有的種種人生形態和精神方式……”
對於能體現南方文化精神和南方文化意識的幾種代表性的文學形態:都市文學、特區文學、特區軍旅文學乃至潮汕文學的某個局部,郭小東都能從作家作品對現實世界描狀的宏闊視覺、文化意向、精神內容與方式,以及感知方式、把握方式、敘述方式上,尋找到沉實的負載,這也是他最為關切的理論命題,是他文學批評價值取向的一個重要依據。
晚近時期,郭小東清醒地意識到,由於經濟流通和商品意識的強烈滲透,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的巨大落差,以及觀念形態的量變與質變,現代南方正在強勁地生長起“人文新質”,“新的人格和人性意識”。這正是廣東作家和批評家所要著力發現和弘揚的。
他甚至從曆史的淵源進行追索:百餘年來廣東近代史,是南方精神和南方文化的“血脈”、“根”和“沃土”。
郭小東也是目前廣東文壇極少數幾個作家、批評家兩棲型的人物之一。
他有很高的文學天賦。靈動飛揚,是他思維的特征。文無定法,語言、文體、格局的非規範,用生命的意識注入自己的文學世界,令他近幾年的文章,才華橫溢,極自由極個性化。
你無法設想,它會是出自一個長期在大學任教的教書匠之手,幾乎看不出一點“經院哲學”的種種弊端:刻板、僵固、貧乏、心如止水。
郭小東的文學與人生的命運幸而又不幸。得到的與付出的不完全平衡,但也不至完全失重。他是廣東最早破格提拔的唯一一位三十五歲以下的大學文科副教授,是民選投票的廣州“十大傑出青年”之一。當然,按照他的才華,他的才華質量,他所奉獻於社會和人類的精神財富,可以處於社會與生活更中心的位置。但曆史沒有為他提供這種機緣,讓他獲得更好的命運,甚至是社會某種普遍的弱點有意無意地遮蔽了他的光焰。
但郭小東畢竟不是那種因機遇、命運尚未出現大轉機而始終無法調適自己,以至精神狀態不可逆轉地萎縮困頓起來的人。在他剛過不惑之年以後,對現狀更能持一種平靜、冷觀的態度。相信郭小東還要“期待”下去,哪怕最終導致沒有任何漂亮結局的“期待”,千古文章還要做下去,終生寄情寄意寄緒於文學,不也是完整並非黯淡的一生嗎?
“無所謂蒼白也無所謂輝煌,對於每一個以不同的方式謀生並負載著理想的人們來說,活著就已經是一種成功了”。郭小東將繼續實踐他的人生信條。
郭小東本質上是一個文化型、精神型、才子型的人物。他對精神情感十分敏感,對痛苦和悲劇的感受也特別強烈,甚至有苦難感,有時又會對生活,對情感表現出一種童真與少男少女式的清純。而一當發生周折,他會茫然找不到並不複雜的答案。這也反映了他人生與文學創作心境上的雙重性。
深刻的痛苦造就了作家、批評家的郭小東,深刻的痛苦還將升華他嗎?還將導引他登臨神聖的藝術殿堂嗎?我不知道。
一個將智慧和情感的乳汁奉獻給了曆史的記憶和親人的懷戀,奉獻給了文學,奉獻給了人類的人,他的創作生命之泉必定會汩汩流淌,變成瀑布、激流、浩瀚之海……
1992年3月17日於廣州東山湖畔——廣東大廈,
3月22日改定於江門銀晶酒店
注:《轉型期文學風度》,香港新世紀出版社1992年5月出版。[3]文學評論·審美本性的詩歌評論審美本性的詩歌評論
溫遠輝將出版詩歌評論集《善良與憂傷——嶺南現代詩歌閱讀劄記》,執意要我作序。他固執地認為,他評詩的出發點是知人論詩,而我是他多年的同事、朋友,冒昧地說也曾是他直接的老領導,是相識相知了。另外,這本詩評集收錄的幾乎都是針對目前嶺南或曰廣東創作活躍的中青年詩人作品的評論。這些年,廣東詩歌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績,廣東詩歌的進步發展,我是親曆者,也該借此談點感受和看法。一番心意,不好拂逆。我答應寫這篇序,也權且為廣東的詩歌建設添上一磚一瓦。
嶺南有優秀的詩歌傳統。古籍稱“粵俗好歌”,豐富多樣的民間歌謠給予嶺南詩人無限滋養。嶺南傳統的文人詩歌,既源自中原儒學,兼及佛道,又采擷於民間,更博洽外來文化,一向以雄直詩風著稱於詩歌界,更以多元新銳稱道於詩界中人。在曆史的長河中,廣東詩人雖不能像內地許多省份那樣,總是群星璀璨,但令人崇敬的身影也是綿延不絕的。據考證,嶺南詩人載籍最早的是漢初番禺人張靈。東漢番禺人楊孚,被視為粵詩之始,唐明相張九齡開創了嶺南詩派。六祖慧能的一首佛偈,更是震古爍今。宋朝,因“崖門兵燹,版籍蕩然”,“廣東宋詩存者尤鮮”。自明至清,歐大任、陳邦彥、陳子壯、屈大均、宋湘、張繼屏等廣東詩人,皆以矯矯身影,傲於當世。進入二十世紀,廣東領風氣之先,政界商界如此,詩界亦不後於人。黃遵憲倡導“詩界革命”,李金發推出“象征詩派”,還有蒲風、梁宗岱,都是影響深遠……新中國成立後,廣東詩歌進入輝煌時期,湧現出一大批優秀的詩人:韋丘、野曼、韓笑、張永枚、柯原、歐外鷗、歐陽翎、西中揚、西彤……他們享譽於詩界,又為廣大讀者真正喜愛。八十年代,受經濟大潮的影響,相對於全國熱鬧的詩歌場景而言,廣東詩界不免沉寂許多。九十年代中期開始,廣東詩歌界蓄勁發力,開始競引當代詩歌新的風騷。進入新世紀以來,廣東詩歌界氣象一新,碩果累累,被視為與四川、北京、江蘇相頡頏的勃興地區。廣東詩歌界的現狀有幾大特點:一是詩歌人口眾多;二是詩歌社團眾多;三是民間詩刊林立;四是與詩歌相關的各類活動層出不窮,譬如大量的詩歌朗誦會、詩歌采風活動、詩歌創作大賽、詩歌理論研討、政府舉辦的首屆廣東詩歌節、民間舉辦的首屆“詩歌與人”詩歌節……這些都是就自由詩來說的。除此之外,還有遍布城鄉的古體詩的活動熱潮,也是蔚為壯觀,令人感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