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也許會擔心,如作上述此類分法,會把前十年與後十年混為一談。我以為這是不可能的。後十年文化大革命除了有林彪、“四人幫”的破壞,從整個曆史階段和全局來看,黨在國家政治生活的指導思想上犯了“左”的錯誤;而前十年,黨隻是在某個局部的時候犯了指導思想上“左”的錯誤,並沒有發展到支配全局的程度。
三、您怎樣看蘇聯和西方文藝思潮對中國當代文學的影響?
您認為哪些作家受的影響比較明顯?外國的文藝思潮對我國當代文學的影響,五十年代,主要是蘇聯的影響;這幾年,又主要是西方現代派(現代主義)的影響。
五十年代蘇聯對我國文學的影響,主要來自三個方麵:俄羅斯十九世紀的批判現實主義;蘇聯早期革命文學及三四十年代的文學;蘇聯五十年代的文藝思潮。當時,由於缺乏經驗,加上本身思想上的片麵性,對蘇聯五十年代的一整套東西,幾乎采取了照搬照抄的態度。蘇聯自三四十年代就已開始的,以“左”的教條主義、形而上學、實用主義和曆史唯心主義為主要特征的文藝思潮,對當時我國的文學創作帶來一定程度的危害,在理論批評方麵則要突出得多。日丹諾夫主義即是一例。“生活難道是這樣的嗎?”的教條式的批評又是一例。六十年代初期以來,又把政治、國家關係與文學完全等同起來,在文化上采取了封閉的政策,蘇聯的文藝思潮對我國文學的影響越來越弱。
這幾年,對我國文學予以強烈影響的,是以西方現代派為主要特征的各種文藝思潮。之所以產生這種情況,既有曆史原因,也有現實原因。曆史原因,是我們經曆過嚴重“左”的教訓和十年的“閉關鎖國”;現實原因,是我們實行開放政策,迫切需要了解和認識外部世界。現代派興起和確立於二十世紀初,經過二十、四十年代兩個高峰期,至今仍有廣泛影響。現代派在中國的影響可以追溯到二三十年代,四十年代、建國以後十七年,則十分微弱。某些領域,如詩歌方麵,作為“大躍進”民歌的一個對立麵,是現代派詩歌的某些表現手法受到一定程度的重視。不過亦僅此而已。十年浩劫完全根絕,這幾年似乎又是一個“興奮期”。作為現代派文藝思潮的旗幟,主要是兩個東西:一個是對傳統,對現實的反叛;另一個是對“自我”和人的價值的尊重(通常是通過異化表現出來的)。而這兩個東西,對於我國從五十年代坎坷道路上走過來的中年作家,尤其對於被荒毀了黃金時代的六七十年代生長起來的青年作家,無疑是有吸引力的。他們嚴厲地剖析逝去了的荒誕歲月和現今時代的種種弊端,並越來越重視將自己的筆觸伸向內心世界和主觀感受,突出對人的價值的禮讚,對人情、人性、人道的呼喚,以此傳達對現實社會和人生的感覺、認識和評判。在表現手法上,主要吸收和借鑒意識流的某些東西。至於現代派的戲劇,在當今我國舞台上隻留下了淡淡的印跡。在詩壇和理論批評界,似乎又要深些。
現代派對今天中國中青年作家的影響,既有它的長處,也有它的短處,甚至還有它的疽癰。因此,這種吸收、借鑒和創造,有成功,也有失敗,甚至有嚴重缺陷。目前,尚不能說純粹的現代派作家已經出現,更不要說形成了一個較為鞏固的現代派作家群。但在一些作家身上的反映,有的烙印深一些,如王蒙就是有意識地在自己的創作中借鑒意識流的東西,還有張潔、戴厚英、白樺、舒婷、顧城等;有的作家,如諶容、宗璞、茹誌鵑、陳建功等,在某個作品也可以看到這種影響。而具體到每一個作家,情況又更為複雜。王蒙的作品,受中國傳統的東西熏染也很重。張潔的作品,受十八九世紀西方文學,尤其是俄羅斯文學的影響也很深。宗璞本身就搞外語編輯工作,這種影響自不必說,但她又很摯愛民族的傳統文學。
此外,源於意大利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七十年代又有新發展的新現實主義,以及日本七十年代的現實主義文學的思潮,對今天中國的文學也有某種程度的影響。新現實主義的影響,主要不在藝術表現形式和手段,而是它的藝術創作原則。
我以為,隻要有益於時代,有益於民族,有益於社會主義文學,對待外來的文學和文藝思潮,都應取分析、過濾和借鑒的原則。
四、您比較留心哪些文學刊物?印象如何?
我比較留心的文學刊物有,北京:《人民文學》、《當代》、《小說選刊》、《十月》、《北京文學》、《青年文學》、《醜小鴨》、《詩刊》、《時代的報告》;上海:《收獲》、《上海文學》、《萌芽》、《文彙月刊》、《文學報》;天津:《新港》、《小說月報》、《散文》;華北地區:《汾水》、《河北文學》;東北地區:《鴨綠江》、《長春》;華東地區:《雨花》、《青春》、《西湖》、《安徽文學》、《清明》、《海峽》;中南地區:《作品》、《花城》、《廣州文藝》、《南風》文學報、《長江文藝》、《湘江文學》、《芙蓉》、《紅豆》;西南地區:《四川文學》、《青年作家》、《花溪》;西北地區:《延河》、《飛天》,以及評論刊物《文藝報》、《文學評論》、《新文學論叢》、《作品與爭鳴》、《外國文學研究》;翻譯刊物《世界文學》、《譯林》、《譯海》、《花城譯作》等。
全國一兩百種文學刊物,真正辦得有特點,有個性,有吸引力的,還是少數。像我國這樣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度,不少刊物隻能發行幾萬,有的甚至幾千份,不能不令人為之惋惜。我們常常隻強調作家要有自己的藝術個性和風格,卻很少講一個導演、一家劇院、一本刊物……也要有自己鮮明的個性和風格。一本沒有特色的刊物,怎麼能波及社會,建立起自己的讀者群呢?所謂刊物的特點,我以為主要指的是:在必須共同遵循的原則和政策下,一定要有自己的編輯思想、編輯方針和藝術主張。而且還要有為之堅持和捍衛的勇氣和膽識。
在我所接觸的一些刊物中,有的在整體上特點較為鮮明,有的隻是某個欄目較有吸引力。《人民文學》在全國的文學刊物中,小說的質量還是比較高的,但色調似乎還可以更豐富些。《小說月報》與《小說選刊》的先後出現,為讀者提供了一個較為精粹的小說選本,這是有為之作。當然,在選載的標準上,我以為首先應該是思想性與藝術性結合得好的作品,而不應脫離藝術水準,把政治、政策當作首要的甚至是唯一的因素。其次,既然是全國性的選本,理應更具廣泛性,在一個地區,甚至在某一個讀者群中有影響的佳構,都應入選。還有,對在讀者和文學界爭議較大的作品,在選本中亦不妨占有適當位置。至於藝術形式、風格、流派的多樣性,更不能偏廢。《十月》辦得很有生氣。既發一時易作定評的佳篇,又敢發極易引起爭議的作品。《北京文學》以北京地區的中青年作家群為中堅,發的小說質量較高。《收獲》主要以發表中長篇為其傳統,質量一直比較穩定。《上海文學》在理論探討上,常有驚人之舉,敢於觸及一些無人問津的領域,如關於文學家的智能結構的探討文章,就頗令讀者刮目相看。《萌芽》和《青春》,一個複辦,一個新辦,都是以青年作者和青年讀者為主要對象,似已逐步樹立起某種人望。若加比較,後者在反映當代青年生活的節奏(情緒、願望、追求、憧憬……)上,更銳敏些;《怎樣走上文學之路》專欄,令青年人感奮。《萌芽》在澆灌幼芽和嫩苗上,頗用心機,但出自青年手筆的“領銜”之作,卻欠經營。《文彙月刊》囊括文學、戲劇、電影、音樂、舞蹈、美術、攝影……多種項目,在國內還是第一家。幾種形式的作品和文章,焦點始終對準人,人的命運,從中透視出人生崇高的信仰和追求,對讀者是頗具感染力的,得到的美學享受和藝術欣賞也是多方麵的。《鴨綠江》發表的評介中年評論家閻綱的文章,這在五年來國內的刊物上,還是首創;在捍衛自己的某些正確的藝術主張時,也是堅持了原則的。《安徽文學》和《清明》,前期辦得很有影響,某些作品和言論受到批評後,現在好像又過於沉悶了些。《海峽》主要刊登大陸、台、港、澳、東南亞、歐美反映海峽、大洋兩岸風情的作品,也是沒有先例的。《花城》欄目豐富,頗具海洋風味,亦有一定的南國色彩。《南風》文學報主要刊登作品,創作與譯作並重,也是獨此一家。《長江文藝》的《西方文海一勺》專欄,文章精短,又有見地。《延河》編得有章法,突出農村題材的作品和開墾處女地之作,並敢於從評論和理論上扶植新人新作。《飛天》較為係統、及時地介紹全國有爭議的作品和理論問題,對於開闊作家和評論家的思路、視野,不無裨益。《文藝報》這幾年在推動文藝界的思想解放運動,推薦和護衛優秀作家和優秀作品上,勳勞卓著。《作品與爭鳴》的刊名,就是獨一無二的。可惜,文章做得瑣碎了些,對具全國影響又有重大爭議的作品與評論的介紹,顯得不夠突出。
五、您對青年作家有何希望?
生活之樹常青。這不僅是從熟悉生活的意義上來說的,也是從理解和把握生活的意義上來說的。注意人和社會的外部世界,更要探求人和社會的內部世界,以及引起外部和內部世界變化的曆史與環境(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與自我……)的動因。
形象和理智,對於創作具有同等意義。說創作隻要形象和感情,無須作家的思想升華,甚至以為作家越無思想越好,這恰恰不是成熟,而是幼稚之見。何以平庸之作甚多?何以虛假之作不絕?不隻是形象不夠,也是理智不足。作家在尋找形象,在用主觀感情澆灌生活之樹的時候,別忘了錘煉自己的思想,唯其如此,才能出大家、大筆、大作。
探索、創新和突破,是作家崇高的追求。沒有個性,就沒有作家,沒有藝術,文海的潮湧就會止息。作家在創作的整個過程,都要依附於個性之上,不僅對生活的感受是獨特的,對生活的發現、概括和反映也是獨特的。作家可以而且應該表現“自我”,創造“作家自己的形象”,但這個“自我”與“作家自己的形象”,又是屬於生活,屬於時代,屬於人民的。從藝術上來說,是與作品中的形象熔鑄一體的。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要借鑒古今中外的優秀文學傳統,並融會於自己的藝術個性和風格的創造之中。不僅要借鑒兩千年來的,五四以來的,以及社會主義文學的傳統,還要借鑒外國古典的,文藝複興時期的,十八九世紀現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傳統,還要借鑒二十世紀以來出現的包括現代主義在內的各種傳統。最聰明的人,莫過於將別人有益的養分,變成自己的財富。
文如其人。作品等同於作家的人格、人品。要有清醒的強烈的時代使命感和社會責任感。不要隨波逐流,更不要追風,出賣革命作家應有的正義感和正直、誠實之心。在紛至遝來的各種政治、社會、文藝思潮和傾向麵前,要分析,要鑒別,要有獨立見解。眼不花,耳不聾,鼻不塞。要有所成就,就得嘔心瀝血,竭盡心智心力,付出巨大的艱辛的勞動。別隻想采摘玫瑰花,要勤澆水,勤施肥,勤勞動。
經得起批評——社會的、作家和文學批評家的批評。脆弱,是意誌力薄弱和不成熟的表現。經得起挫折,順境往往由逆境轉化而來。成功有時是偶然的,失敗有時也是偶然的。
六、您對《當代文藝思潮》有何希望?
這是我國第一家這種性質的刊物,當有別於現有的文學、文藝評論刊物,如《文藝報》、《文學評論》、《新文學論叢》、《作品與爭鳴》等。
研究和評論當代文藝思潮,著眼點自然是文藝本身,它的曆史、現狀、動向及其發展趨勢,但又離不開對當代社會思潮的觀察和分析。一個出色的文藝思潮評論家,應該具備社會學家的眼光,能及時捕捉和把握住一定時期某種有代表性的社會思潮、社會現象(經濟的、政治的、理論的、思想的、倫理的……),及其帶給文藝創作和理論批評的影響。因之,銳敏性是對這個刊物的首要要求。其次,是探索性。要敢於提出問題,又要勇於爭論問題。當然,它是力求建立在對創作實踐和理論批評實踐作實事求是的分析和比較的基礎之上,而不應該是捕風捉影,隨心所欲,以偏概全的。至於中間提出一些不成熟的看法,也在所難免,不必扼殺於“胎動”之中。再次,是權威性。在討論和爭鳴的過程中,編輯部經過深思熟慮,最後提出帶傾向性的意見,作為一家之言,也可以在實踐和時間的檢驗麵前,逐步樹立起自己的某種權威。
評論家要有遠見卓識,還應是有個性的。要特別注意和重視從中青年中發現這方麵人才,逐步培養起屬於自己刊物的幾個、十幾個評論家和發言人。中青年評論家,由於某些先天和後天的有利條件,他們對生活的進程和曆史的變革,對各種社會思潮和文藝思潮的感應具有銳敏性和尖銳性。尤其是,他們的進取精神,會給這種研究帶來殷殷生氣。《現代人》雜誌,將一批後來成為文學批評巨匠和文學大師的誌士仁人,聚集在自己的周圍,對於創造十九世紀輝煌的俄羅斯文學具有決定性的意義。我熱切地希望《當代文藝思潮》也能師法《現代人》雜誌,樹立起自己中青年評論家的旗幟,並通過他們,去溝通與作家之間的血肉聯係,為共同創造和發展新時期具有思想價值、藝術價值和美學價值的文學,留下自己堅實的印轍。
對於一個時期有某種代表性的文藝思潮,一經抓住,就要充分展開討論和爭鳴,切不可模棱兩可,輕描淡寫。觸及得越深刻越強烈,就越能給作家、批評家真正以營養,以勵勉,以警醒,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