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直麵靈魂的勇氣,也是他的這些帶著血絲的回憶感人的原因。謝望新身世的複雜性,是解放前夕那個兵荒馬亂的特定時代造成的。但作為人的血緣本性,他成年以後不得不悄然展開了尋父尋母的曆程。在此過程中,他能由一己的不幸上升到關注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每個孩子享受父愛和母愛的權利,以一己的虧欠和缺憾,念及到普天下失去保護的孩子,不失為一種仁愛之心。例如,他對遺棄了他的、他一生未曾謀麵的老父親的想念和寬恕,就很動人。他本來是可以找到父親的,但在相認與不相認之間猶豫,背後自然有利害關係。
由他提起的線索被他自己掐斷了。後來他到江蘇南京開頒獎會,作為成功人士,在眾人簇擁下去金壇縣郊區尋父,尋找他父親的故鄉。然而,老父親已然去世了,身後蕭條。當謝望新聽到“妹妹”介紹說,父親知道兒子在找他,開始連續幾天,每天徒步一二裏走到水邊,站立橋頭,有時一站就是幾個小時,迎候兒子的歸來。“我那原本平靜的心,像是被刀尖戳碰了一下,生痛生痛的”。接著,謝望新是這樣反省自己的:
從得知沒有給父親留下哪怕是象征性的一點點紀念物那一刻開始,加上血緣的阻隔,我就無法下決心相認。這是否就是有時令人生厭的文化人酸腐的習氣和偏執呢?
父親,我理解您,兒於忽然失而複得,而且長大成人,受過高等教育,還有一份好職業。並且最重要的是您親生的兒子,您的恣意汪洋的精血的結晶。您怎能不像您年輕時追求母親,創造一個新生命那般血氣方剛,那般激情澎湃,那長久的死寂之後來一次火山爆發?但兒子最終讓您失望了,讓您幹涸了那顆潮濕的心。
這樣的反省話語,隻能是像謝望新這樣有所經曆的中年人才會說出,也隻能是他的詩人氣質才會說出。謝望新注意到了母親曾提到的一口老井,也是他兒時曾經飲用過的井。他這樣寫道:
我蹲下身子,輕輕撫摸井口,井邊的磚石,清淩淩的水映照著我的臉和身影,那一定是一張木然的臉。我忽然在想,隻有井中這一汪井水是聖潔的,一塵不染的。我默默站起,對著這口井,還有消逝了的老房子,告別兒時的魂靈,告別母親的苦難與不幸。
我還注意到,謝望新能夠超越家族,身世,恩怨,站到相對理性和超然的立場看待眾多幸與不幸的女子的命運,與她們近也罷,遠也罷,有血緣也罷,無血緣也罷,他都能理解,體貼,能跳出界外,以悲憫情懷視之,對之。比如,對於母親同為“高個子男人”的妻子的另一女性,原配,病婦,謝望新原本該與母親站在同一立場排斥她的,他卻充滿同情:
今夜無眠。我躺在過道的竹床上,像夾在兩個女人——一個母親,一個也曾是這個家的母親的“阿姨”——的兩種命運中間,一個高貴,一個卑微,一個風韻猶存,一個青春不再,以及那個不冷不熱,不親不疏的高個子男人。我年少的心沉鬱起來。
當然,這樣的情懷和觀念,是今天的謝望新追憶少年的謝望新時寫下的,因而主要是今天作家的認識。從上麵的引述中,我感到不僅顯出了批評家特有的格調,更重要的是一種博愛的境界。
謝望新不回避他對女性世界的熱情,他說他平生要讀好三本書:一是書本之書,二是人生閱曆之書,三是異性之書。可謂的論。他把自己的這種情愫稱為“女性情結”。我讚同他的看法,在這個兩性和陰陽構成的世界裏,讀好異性之書無疑是重要的,根本的,誰也回避不了的。上世紀八十年代,謝望新就以極大熱情研究女作家。現在的這本散文集,還是圍繞女性主題。除了我引述的,還有大量有關各式各樣女性命運的探究。
其中,《羊城晚報》連載的《寒冷春天裏的女人們》及《有一種生命在你沉默裏》是代表性作品。
在一個驟然而至的艱難日子,如同四處飛舞的蝴蝶女性,一下子都聚在靈魂旁,給予勇敢的慰問。謝望新用優美的詩意文字,幾近太陽般的歌讚心理,寫下的一個個美麗、智慧而極具人性、人格的女子,無不為之動容。這也許就是他這類散文在報紙連載後,引起南方相當反響的真實因由。
我看,樸素,真實性,血緣親情,美麗女性,滄桑感,構成了這本散文集的文字風貌。[3]文學評論·回憶的力量回憶的力量張頤武回憶是我們自下而上不可或缺的資源,通過回憶,我們才能找到自己的身份;通過回憶,我們對於世界的看法才得以形成。回憶不是“大曆史”的敘述的展開,而是通過許許多多碎片般的小曆史的重新組合和再度拚貼,是個人經驗在曆史和生活中的重新展開。回憶讓我們自己得以豐富,也通過回憶不斷地追思往昔的一切,將個人的存在通過回憶得以確認。
我讀謝望新的散文集《珍藏起一個名字:母親》時就有這樣的感慨。這是謝望新對於自己的過往的人生的無盡的回憶的一次釋放。這部散文集中收入的文章跨度極大,但有一個共同的主題就是——“回憶”。這部書通過綿長的回憶展開了個人的記憶,將遺忘的邊緣帶出的遺忘加以呈現,其中表現了非常坦率和懇摯的態度和非常執著和細膩的感情,通過這些感情的存在,謝望新也將自己的零散的經驗化為了一種想象。其實,回憶是非常複雜和微妙的東西,它有自己的兩個麵向:首先,回憶是遺忘的伴侶,我們正是通過遺忘來回憶的。而遺忘是負麵的,但實際上遺忘正是支撐回憶的關鍵,沒有被遺忘的無數事件、人物、場景和時間,也就不可能展開刻骨銘心的作用,回憶才顯得彌足珍貴和不可遺忘。我們經常說的不會遺忘或不可遺忘,其實是揭示我們遺忘的危險性和遺忘的衝擊力。所以,回憶停留在記憶中的時候,它可能會隨時耗損、消磨、褪色和淡化,隨時可能被遺忘所遮蔽。於是,寫作的一個重要的功能正是將回憶通過文字得以銘刻,將回憶的閃爍不定加以凝固。我們可以看到無數的寫作都總是以回憶作為自己對抗遺忘的方式。
其次,回憶同時是想象的伴侶。我們的回憶其實不可能僅僅是所謂過去的“真實”的展開,而是種種想象的再度鋪陳、變形和補充,隻有想象才使回憶得以忍受、開放和被分享。於是回憶總是在遺忘和想象之間流動,讓我們通過它獲得自我的同時改變自我。回憶其實既是一種歡愉的能力,它是對於我們自己欲望的認知;同時又是一種痛苦的能力,知道回憶的一切的不可再現,回憶是過去可以尋覓的比真實更真實的凸現,又是過去的不可召喚的對虛幻的追尋。
在遺忘和想象的夾縫之中,謝望新通過回憶賦予我們一種講述自己生命的可能性,在不可講述之外的講述中,他卻是娓娓道來,並不希望人們通過這部書看到那種申述和陳詞的慷慨,也並不試圖通過解釋和辨正來再造自己,而是著迷於生命過往痕跡中的詩意和浪漫,著眼於不可追回的斑駁依稀的再度拚貼。這裏,謝望新寫的總是通過回憶來表現一種“失去”和“相遇”的辯證法。“失去”和“相遇”其實是人生的兩種不可逃避的、每時每刻都會遇到的情境。“失去”是生命不斷告別“舊我”,而“相遇”則讓我們不斷發現新的生命的可能。在這部書最為感人的關於個人家世的篇章中,謝望新展開的是生命開端時刻就存在的不斷“失去”,這裏母親的“失去”帶來的無可言說的痛苦,正是作者似乎是為了刻骨銘心的回憶的焦點。這種“失去”當然有一種精神分析式的焦慮的展開。與母親的並非象征意義的真實的分離,其實是這部書最為關鍵和引人矚目的部分。這分離導致的痛苦正是一個人生命奮鬥的原初動力。“我”和母親之間的複雜的關係和微妙的情感正是這部書中的關鍵,也是看到“我”的隱秘的成長經驗的一個方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