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作家謝望新也許是受到東坡兄妹對詩的啟發,巧妙地借用東坡詩中的誇張藝術手法,形象地再現一個蒼老的後父。作者在寫異父同母的一對小弟弟的陌生而冷漠,隻用“好像沒看見新來的人”,這種處理閃電式人物的描寫,筆法簡潔。高挑個子的年輕女性進門,“也沒有和飯桌上任何人招呼,徑直走進廳堂後麵。”“說話聲”、“喘氣聲”……這些都是似露實隱,巧妙地以“猶抱琵琶半掩麵”虛實相生的手法;特別是“以咳嗽”來設懸念,實現詩意、朦朧美,以詩意來吸引讀者。在第四節“說話聲”到“喘氣聲”再到“喂飯聲”緊接的第六節的“咳嗽”聲,一直隱藏的那個神秘女人,直到第十二節他才告訴讀者。
這伏筆、這懸念的呼應是多麼的美妙嗬。作者才告訴你:“老板也就是高個子男人,其實已有一個妻子,生有一女兩男。後因嚴重哮喘,加上腰椎脫盆,處於半癱瘓狀態,她就是歎息的女人。”
學者化的作家在寫作上與作家的作家是不同的。黛玉葬花是以詩人的慧眼,實際是曹雪芹的智哭;而珍藏母親是謝望新以學者慧眼的哀誄。作為學者作家,他在哀歎母親曲折、苦難、離奇、坎坷的悲慘命運時,他對母親的同情和想念通過“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手法來構思、設懸念。讀者在詩境裏在園林裏漫步。隨著“漫步”而了解母親。當讀到“十四歲相認母親和姐姐,兩年後,姐再約我到她和母親居住的城市見麵”時,我已被這開頭的懸念所吸引,但母親的出現,小弟弟的出場、年輕女子的到來也都是無聲的。讀者的心就被無聲牽掛著,他們是不是對他的到來不滿?那個“低微說話聲的女人”又是什麼人?讀者被作者“又一村”的藝術境地吸引著走,讀到第十三節,才知道那是母親丈夫的第一個妻子和母親的子女。作者特別是母親婚姻的謎團到最後廿三節才告訴讀者,這構思真是匠心獨運,妙不可言。
美學家蔡儀在分析抒情文學時說:“抒情文學中所表現的思想感情,往往有主人公的個性特點,有他個人之處,否則這思想本身就是平庸的,沒有實在的意義。”作者在此文中所描寫的就是母親不幸的遭遇和自己不幸而離奇的身世的“個性特點”。例如:“母親也被戴上了‘資本家黑婆娘’、‘臭婆娘’、‘臭小婊子’、‘臭小老婆’的帽子,才一米五幾的個子,脖子卻掛上十幾斤重的一塊鐵板,腰壓到幾乎貼近地麵……連短暫參加國民黨‘婦女指導委員會’學習的經曆,也成為‘曆史反革命’的罪證。”母親兩次改嫁,已經很不幸了,在那顛倒黑白的悲劇的時代、悲劇的年月裏,有悲劇的罪名,其悲慘可想而知,但還有更加悲劇的,就是連棲身的“祖屋”也讓“表忠街”毀滅了。
作者寫與母親的“聚”,一次是十四歲,第二次是考上大學,第三次妻子生了小孩,母親來照看,第四次是陪嬸母(過繼前的舅母)來治病;而“別”一是老板的“無情”的拋棄;二是異父同母弟弟的思念:“母親不回來,他就自殺。”“在列車行將啟動,母親緊緊抓住我的雙手,突然說:在母親的心中,所有的兒女,都是她心頭上的一塊肉,會牽掛一生一世。”
“母親得曉傳聞,連夜顫巍巍趕到嬸母居住的鄉下。母親略曉天下事,嬸母文化更低些,不大清楚窗外事。母親憂心如焚……每日早午晚三次,麵朝南方祈禱,額頭碰磕大地,碰出一道道血痕。”這句話與上麵母親說的相呼應,更加突出了母親對他的擔憂、同情、支持。母親思念的細節,是感人的,也是作者最值得“珍藏”的;而比異父同母弟弟思念母親是以“自殺”來威脅時,是“僅幾日時間,母親衰老了許多。”而不是“伍子胥過韶關,一宿愁白頭發。”但,當她思念遇到變故的作者時,比“一宿愁白頭發”還真誠,那就是祈禱“碰出一道道血痕”。
作者在廣東省作協第七期文學講習所小說培訓班中,曾經對我們學員說:“作家對現實生活的觀察、了解的深刻程度和對社會現實思考的深度和廣度,就決定作家的作品裏的審美品位和審美價值……”作為學者的作家,謝望新是這樣說,也是這樣實踐的。俗話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而作者是自曉事起將對母親強烈的思念藏匿於心底裏,至今已經幾十年,幾十年的思念與創作衝動,終於如火山爆發,噴薄而出。其審美品位和審美價值就自然而然藏匿其中,尤其是運用了不少哲理性的議論更增加審美情趣。
譬如,當敘述到母親被老板說服跟他走的時候,作者議論說:“正如資本的積累和輸出,需要付出勞動者的血汗一樣,老板給母親開出苛刻的條件……”這句哲理性的議論,既是文章過渡,又帶出自己為什麼與母親“十四歲相認”的根源,不幸也是如此;姐姐對外祖母、母親始終有偏見,“有一種非血緣的天然隔膜”也是如此。又如“馬克思是深刻的,資本血腥,連親情、愛情、婚姻、家庭都是冷冰冰的利益關係。”於是“母親竟重蹈覆轍,重複了命運一個無情的輪回。”
這兩個帶有現實生活深刻哲理的話,導出了母親拋棄姐弟的悲慘命運。作者後來對母親的解釋,又寫道“為了活下去和活著的改觀,做出非同尋常和非同凡響的舉動,並不看重世俗與流言。”
這是社會生活中有目共睹的哲理。像現實生活中的少女嫁老頭,美女嫁富老翁,雖然有的是真愛,但也不排除有許多美女就是貪圖金錢的客觀事實。金錢不是萬能,但沒錢萬萬不能。於是少女就有“做出非同尋常和非同凡響的舉動”,她的母親也許是愛的奉獻吧。
當母親聽說在一個春天的故事裏,有一個台灣同胞尋找她和姐時,作者沒有因為台灣同胞沒有找到母親而惋惜,他寫道:“該結束的,自有結束的理由;不該不會結束的,拆不開,剪不斷。這就是人生。”
作者運用充滿了生命真諦的哲理,運用了“偶然與必然的規律”來評價母親的故事,最後他說:“我認定,親人之間,特別是至親之間,一定有靈魂的感應。”因而,導出沒有見到母親最後一麵,卻能與母親在電話裏作最後的話別。作者無意珍藏母親,有意將母親張揚。他把母親赤裸裸地公之於世,讓自己懷念的同時,讓讀者知道作者的悲慘身世,母親的悲苦,記住他有一個這樣不幸而又充滿人間真愛的母親。珍藏的背後是張揚。
如果說,作者所描寫母親的經曆是一座煉獄,那麼,我們讀到的就是他母親在一層層煉獄中的苦難和驚心動魄的掙紮;如果說他所描述母親的經曆是苦海,那麼,我看到的是他母親在苦海中攀爬著一座座冰山,看見她劃著一葉小舟在苦海的驚濤駭浪中顛簸,躲過一個個暗礁;如果說作者所描述母親的經曆是一片原始森林,那麼,我看到的是他母親走過一座座魔鬼和禽獸出沒的荒山野嶺……最後脫離苦海,來到岸邊的玫瑰園裏。
近年,學者作家餘秋雨的文化散文一時洛陽紙貴;而謝望新以學者作家探索審美散文的實踐。《珍藏起一個名字:母親》就是學者深刻思索,頗見功力、審美情趣、審美探索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