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八章(2 / 3)

謝望新寫了這篇非常好的散文——《珍藏起一個名字:母親》。好久沒有讀到這麼讓人惆悵,讓人動情的散文了。謝望新是個評論家,但他這篇散文可以和當代許多最優秀的散文作家的優秀作品媲美。散文一般怕長。這篇散文特別長,有一萬多字。讀後,並不覺得長。

謝望新對母親的感情當然是深厚的,但是他寫的是一個生活經曆非常複雜,而且是曾經把他和姐姐遺棄的母親,也由此使這種感情多了一層說不清道不白的複雜意味,讓讀者去細細地品味。十四歲才有機會與母親相認,卻發現嫁了三個男人的母親,居然和現任丈夫的結發妻子同堂居住,在這樣的家庭結構中生兒育女,侍夫持家。然而,作者以他善良之心,並無對母親抱怨,而是深深同情母親的艱辛和酸楚,從而寫出在那艱難的生活中,平民家庭那種獨特的親情,充滿人性之美,道德之美。

有意思的是,十四歲的少年居然對母親丈夫的結發妻子產生了憐憫同情之心。這個病魔纏身、瘦骨嶙峋的女人在病中仍有一種文學情懷。他們共同愛好一本世界名著。這一點與善良的少年產生了共鳴,也使少年能夠對一個本來應該有敵意的女人產生了好感。寫這種理性的感情非常不容易,謝望新寫得格外準確到位。我們仿佛置身於老百姓生活那種溫情與和諧的美好環境中。對比今天如此緊張寡情的生活環境,不禁令人惆悵感慨。

母親是個很獨特的散文形象。她那坎坷的一生以及複雜的情感經曆,一定埋藏著許許多多的苦難命運的故事。她並沒有刻意去講述,求得子女們的原諒。她隻是默默地生活著,一直到老死,仿佛一個對生活大徹大悟的智者一樣,早不把人生苦難當苦難了。作者也沒有刻意去渲染母親內心的痛苦。他隻是淡淡地敘述著。在他極有控製力的敘述中,一個很中國的勞動婦女形象漸漸凝聚起來,一種很中國的老百姓生活精神也漸漸凝聚起來,構成了中國特殊曆史時期的時代風貌。

這篇散文敘述平實且內涵深厚;語言簡潔且精當考究;情緒感傷且思想寬廣;風格婉約且基調明麗,實為當今不可多得的散文精品。這篇散文與當前時尚流行的把玩虛情假意的散文形成鮮明對比。當代散文創作嚴重病態並不鮮見。也許,評論家在用自己的創作對這種現狀說:“不!”[3]文學評論·無煙的焚燒無煙的焚燒郭小東許多人童年所擁有的完整和人生的幸福,在謝望新那兒,恰恰是一種缺失。但像所有沒有父母,而由外祖母帶大的孩子一樣,有著特殊的氣質和對世界的眼光。也許他比別的孩子享有更多更深刻同時也更痙攣的溫馨,一種來自人的母性的深度發揮和滄桑感歲月感所堆積而成的溫馨。多情、敏感,且把深刻的憂鬱和悵失沉積深藏在一種漠然的堅韌中。這種堅韌不僅常常流滿於他即興的講演語言語風上,更多的是潛行於他的文章的字裏行間,甚至影響著他敘述的語言方式和語法結構。讀過他那篇自傳性長文《文學!生命的節日——我的中學時代》的人們,大約不難得出這種印象。他對自我描繪和檢視的一如瀑布般的無所忌憚,那種急切而又直白的坦率;那種適切性格和性情的直抒胸臆:青少年時期無花的花季裏,摻雜著陰冷卻又時刻蕩漾著無處不在的溫馨與愛意。以及徒令相思無盡時的人生憧憬;那種為著尋找親人的靈魂的失落,這一切構成了謝望新生命的節日。種種在那種年齡那種經驗所難以遭遇不應遭遇的東西,在謝望新那兒,都成為命運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正是這些缺失,使謝望新擁有別一樣同齡人無法經驗的經驗。我想,這是謝望新這位人生、事業、經曆並不艱坷——與許多人相比,或許可說得上順利——的作家與評論家,他的文章和文學的對象並不貧乏,並不蒼白,相反卻沉積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情懷和深刻的緣故;也是他能夠異常迅速地切入對象、體驗對象同時把握對象靈魂之門,給予中肯的堅決地斷語的原因。我想,這正是一個評論家最重要的素質與天分。他特殊的身世和童年世界的缺失,給予他的卻不是缺失,而是一種大而化之、人文化成的晶體。這晶體植入靈魂成為靈魂,令他有足夠的力量去承受那深藏的憂鬱、悵失和漠然的堅韌的人性折磨,把它們化成事功與行動、精神與思辨、意緒與襟懷、入世與超凡的生命許諾。

依著這許諾,他命運中許多不期而至的東西,盡管如梅雨天氣,他卻把難熬消解。依然是永遠是行色匆匆,依然是永遠是無端的流轉。可是,在每一個命運和時勢所賦予的中心裏,漩流中,他都把握著、壯觀著自己,同時把這把握和壯觀分享給別人。以文學,以情懷,以無法遇上的激情地投注,去實現他對人生對文學的一份置評。

這置評的是思想的凱旋和他對讀者對文學的征服。我不想很直接地介紹和提示謝望新在諸多著作中的觀點以及實現這觀點的謝望新的方式,我想那是用不著我饒舌的。我隻是想說,謝望新在他的評論論著《落潮之後是漲潮》、《浪潮之外的孤魂》、《曆史會記住這些名字》,以及他與人合著的《嶺南作家漫評》和報告文學集《落難者和他的愛情》(合著)、《你帶走一片陰雲》等作品中,所透示給讀者的,是一個思想著的謝望新,他是一個情性中的謝望新。他的思想和情性,使他和他的對象消失了隔膜和陌生乃至猶豫。他以體恤的堅決和不容置辯的決斷,與批評的時弊暗中較勁。這種評論風格的權威性,暗示著他思想的明確和自信。所以,對一些有爭議的文壇現象和人雲亦雲所形成的強大之勢,他幾乎都是以一種情性敘述著堅決的方式,強調著自己的態度,歐陽山、諶容、張潔、航鷹、莫應豐、張一弓、劉西鴻、張欣、劉思謙以及《商界》等作家作品的辨析,無言地建樹著獨立不阿的格調、思想和觀眾立場的格調。

依著這格調,去尋覓謝望新在廣東文壇的道路,是並不困難的。

他自己曾這樣界定自己在廣東幾代評論家中的位置:七十年代末,“是踏著思想解放運動的大潮走向文學批評論壇的。被稱之為在年齡、時間、空間、批評實績方麵銜接了第二、第三代批評家的特殊的一代批評家。”

曆史常常在無意識地造就和驅使著這樣的人:是為上一個時代或時段當然更包含著思想方式和觀眾內容的終結者或延伸者,同時又為下一個時段或時代的奠基者或開端者。這種承前啟後的人物對於時代的貢獻,最終是把自己無煙的焚燒。當我們看到西海無帆船的時候,幻想著期許著海天之間的船桅。上一代已被確立而下一代正在衝刺之時,謝望新們的命運指向如何呢?邊緣和結合部的命運令他們應有更寬廣的胸懷和更睿智的目光,同時要求有更堅韌的承受力,去承受種種的負擔與牽累。他是承受了,他既是被告又是訟師,即是天才又是傻子,既是天堂又是煉獄。他幻想伊甸園之門,可又無法關上潘多拉的盒子。於是他隻好聽命於時代與曆史的調遣:既是作家又是批評家,既是編審又是文官,既渴望自由又執著自由之荊冠,既寫“討檄”又起草文告,既跳舞又守著舞廳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