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作如是想的時候,手頭上放著的,是謝望新君剛剛編就的一部二十餘萬字的文學評論集:《落潮之後是漲潮》。
書名本身的選擇似乎帶有某種整體性的暗喻。它從昨天走來,延續到今天,還將向明天走去。對一個文人來說,一本集子,往往是一段生命的小結(如果它真的有生命的話),這本集子也不例外。
與當今活躍於中國文學批評界的許多中青年文學評論家一樣,謝望新是在新時期文學剛剛聚起大潮的那幾年走上文學評論之路的。收入本集的《社會主義文學的批判任務》、《社會主義文學的反封建任務》、《關於敏感及“放”與“爭”的思考》、《關於“幹預生活”與“寫真實”》、《革命現實主義傳統的恢複和發揚》等論作,便是他在那個時期的代表作。謝望新以年輕人的激情,鮮明的理論主張,獨到的藝術敏感,在新時期文學的最初幾年裏,為文壇的撥亂反正,正本清源,疏通航道,充當了一名驍勇的戰士,留下了自己不易被淹沒的聲音。時至今日,我們當然可以從中挑揀出可商榷之處,但其理論價值和曆史認識價值仍是值得重視的,至於文中跳蕩的文采和情思,掩飾不住的理論氣度和視野,更表現出這個初出茅廬者的良好潛質。
說到底是曆史為他提供了某種機遇。而且,文學批評之於他,與其說是一種自覺的追求,不如說是在職業確定之後(他先後在報刊、雜誌部門當了近二十年的編輯、記者)的一種命運選擇。他不避深淺地走了進去,從此欲罷不能,算是被綁在“戰車”上了。很難說,如果命運允許他再作一次選擇,他會不會再與文學評論結緣。
盡管走上文學評論之路是曆史和命運帶來的綜合結果,卻不能否認,這大概也是最能與他的知識積累與精神氣質相吻合的一種人生方式了。他忠誠地為此投放著自己的生命,讓它變成一片又一片黑色的鉛字。
耕耘十年,這收獲是否豐厚呢?我不敢說。關於文學評論,人們的說三道四和各立主張夠多的了,盡管它的意義人所共知,它也永遠不是一隻美麗的鳳凰。也許謝望新早就意識到這一點了,所以,他一直在自己的評論實踐中尋找著最能表達自己的情感和個性、自己的理論見地和藝術主張的論題和方式,而並不大理會這種論題和方式將會給自己帶來些什麼。我將這種充分意識和頑強保持自己個性的東西,視為評論家最可珍惜的一種素質。有了這種素質,理論批評才有可能在藝術世界的上空自由地扇動自己的翅膀。
他早期的論作,論戰意味都比較強烈。稍後一些,他將自己的目光放到廣東老中青三代作家身上。這期間,他的論作是研究與評介、理解與批判共存的。收在本集中的《歐陽山及其創作斷論》、三談《走出五嶺山脈》、《廣東長篇小說創作三題》等,是其中較有代表性的論作。尤其是“走出五嶺山脈”這一論題的提出,為文學界所注目並議論紛紛,其效果猶如“一石擊起千重浪”,餘波至今未了。不管人們如何去理解這一論題,論作中對廣東文學創作的曆史與現狀的詳盡地占有材料的分析和批評以及對嶺南文學理應在中國當代文學中占有重要地位的熱切期望,充分表現出這位已步入中年的評論家的理論勇氣和批評個性。說謝望新是新時期以來廣東文學評論界最活躍又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並不過分。
力戒評論的盲從和依附,堅持自己的理論主張和選擇獨特的評論角度,一直成為謝望新的評論準則之一。麵對紛繁複雜的文壇現象和層出不窮的文壇新人,謝望新總是力圖說出一些別人不曾說過的話來,因此,他的意見也就更多地為作家朋友們所重視甚至引為知己。在對廣東的文學創作進行一番掃描之後,謝望新的視野開始越過“五嶺山脈”,投向全國一批影響較大的中青年作家。收到本集中的《五台山車禍與蔣子龍創作心態》、《落潮之後是漲潮》隻是其中極少幾篇論作,其他絕大部分全國性作家作品的評論,被收入了評論家另一本集子《浪潮之外的孤魂》。這種覆蓋麵很大的評論活動以及閃爍於這些論作間的評論才華,使謝望新成為我國當代文學評壇上知名度頗高的評論家。
有人曾把謝望新納入那種傳統意味很強的社會曆史批評派去進行評價,我也曾經有過這種嚐試,但這畢竟隻是一種大一統的劃分法,評論家的個性與特點便被輕易地淹沒到一種對共性的敘述之中了。我倒十分願意從做文章的特點與方式上去認識一下謝望新。我把目前評壇最常見的批評文字分成三類:學者型的評論,編輯型的評論,才子型的評論。前者嚴謹穩健,立論講究曆史與現狀的聯係與差異,力求客觀、準確和科學性;中者敏銳,立論常由點及麵,追蹤性極強;後者更多的是天馬行空,作家作品均可為我所用。謝望新的評論文字,似乎更多地接近於編輯型的。當然也不是那麼絕對。他的一些論作,也有學者意味很濃的。如《歐陽山及其創作斷論》,寫來洋洋灑灑,立論嚴謹,論據詳盡充足,的確是可以看出學問功底來的。也有那種才子型的,這種文字,盡管他的論作多為具體的作家作品評論,卻能由微觀而宏觀,觸摸到當代文壇創作的某種脈息,從不顯拘謹小氣,我想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視野和氣度了。
如果一定要將謝望新的評論實踐劃分為幾個階段的話,那麼,我覺得早期的那些論作,盡管理論鋒芒甚健,但在文風上還是顯得過於平穩;中期的論作則開始逐步形成自己的評論特性:理論視野的開闊,角度的獨特與清新,文字上的靈動飄逸;及至近期,那種雄風與氣度猶在,論作中情感化、情緒化的成分則加重了。但是,我的疑問也隨之而來:如果評論中晃動著太多評論家自己的影子,會不會有損於評論的客觀與準確?
這種疑問幾近苛刻,但我認定這裏麵有個度的把握的問題。評論者與評論對象的關係,似可歸納為仰視、平視、俯視三種。依我之愚見,最好就是該仰視就仰視,該平視就平視,該俯視就俯視,正如作文章沒有一定之規一樣。但是問題依然存在,你怎麼確定在什麼情況下取仰視或平視或俯視呢?這仍要取決於批評家的個人判斷,仍是一個角度的把握的問題,而且似乎是一個永遠的難題。
由此想到搞評論其實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是一種精神上的永遠的受難。且不說評論家要時時取一種論戰的態勢,而且還要時時更新和調整自己的知識結構和評論視角,而且,這一切都不是一種純技術的工作,需要評論家的整個身心和靈魂的投入,而且,困難在於,你永遠不能斷言,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文學會變成什麼樣子?你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看來,謝望新君還會繼續寫下去。我隻是期望,他那支筆能永遠鋒利,他那顆心能永遠年輕。[3]文學評論·在形象思維和理性思維之間架起一座橋梁在形象思維和理性思維之間架起一座橋梁陳誌紅我對新時期文學批評產生濃厚的興趣,始於謝望新的文學評論論作。讀謝望新的文學評論,第一個感覺就是:文章寫得很漂亮,有深度但不晦澀,有見解而不逼人,且文采洋溢,情理交融,使我不免深究下去。
現代科學的日益進步不斷啟示我們:在過去看來毫不相幹的各門科學、學科之間,都有可能相互影響、相互滲透,使原有的學科不斷豐富和發展,並不斷產生出新的邊緣科學。而這種滲透和影響,主要體現在思維方式、分析方法的滲透和影響上。這種由於科學的發展而帶來的思維方式上的巨大進步,使人們的思想、視野不再守其一隅,而能由此及彼、由表及裏、觸類旁通地認識和把握客觀世界。注意評論方法的科學性,這是謝望新文學評論有深度的原因所在。
有比較才能有鑒別。這一古老而又充滿了辯證法的思想從未由於時間的流逝而喪失其銳力。在評論中運用縱橫比較批評法,從而顯示出批評的整體感和曆史感,這是謝望新文學評論的一個特點。把一部作品、一個作家的成敗得失放在整個文學史的曆史長河中進行評判,“看它較之過去的文學,提供了多少新東西”,這是一種縱向比較的研究;同時,看它較之同時代的文學,又有哪些獨特的貢獻,這是一種橫向比較的研究。從廣泛的曆史和現實的聯係中進行這種比較性的批評,以確定作家和作品在整個文學發展過程中的地位,從而勾勒出作品的價值輪廓,這始終是評論家的一個明確意識。在《關於張一弓創作論辯的筆記》一文裏,這種縱橫比較得到了較為淋漓盡致的發揮。出現在評論家筆下的張一弓及其作品,已不是孤零零的可以任由人們評頭論足的存在物,它已被評論家毫不猶豫地置於一個龐大的體係之中,這一體係就是五四以來的整個中國革命文學。這無疑是正確的。但是,要確定張一弓及其作品的地位及價值,這個體係還是顯得龐大了些。於是,評論家沿著曆史的軌跡,將它們推到了一個恰當的層次,推進的順序是這樣的:五四以來的中國革命文學——五四時期農民題材的創作——延安文藝座談會後農民題材的創作——建國後十七年農村題材的創作——新時期文學中農村題材的創作。我們沿著評論家構築的文學長廊,看到了各個不同時期農村題材創作的貢獻、特點及不足,因而我們就能理解“從宏觀的角度,將張一弓的創作放在新時期文學的畫廊裏,從曆史的縱深處,將張一弓的創作放在五四以來中國革命文學的長卷中,尤其是與同為農民題材的創作進行比較,他的貢獻是別人所不可替代的”這一結論的準確和令人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