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章(1 / 3)

科學的批評方法引導我們站在一定的高度俯視茂密的文學之林,從而形成一個整體的認識,深入剔透的藝術分析,則可以幫助我們去分清文學之林中“這一棵”與“那一棵”的同與異。如果把科學的批評方法比作經線的話,那麼,細致、透徹的藝術分析就是緯線,它們縱橫交錯,通過交點組成一個個網絡,作家、作品的個性、特點在一個個網眼裏得到較為充分的說明。科學的批評方法使文學批評體現出一種宏觀的整體感、曆史感和立體感,而具體的藝術分析,就使文學批評具有一種微觀的、深入腹地般的透視感。謝望新的文學評論,宏觀的俯視和微觀的透視是結合得頗為出色的。我以為,他對作品進行的藝術分析,基本上體現在:藝術成就的概括、藝術個性的提煉、藝術潛質的揭示這三方麵。

事實上,一個高明的文學評論家,是不會呆板地、形而上學地將作品的思想成就和藝術成就截然分開敘述的。一部傑出的作品,它的思想成就是以其卓越的藝術成就為其載體的。大凡能在文學史上駐足的作品,無一不是以其深刻的思想認識價值和高超的藝術成就為資格的。謝望新是聰明的,他“在處理創作中的政治與藝術這個極其敏感、極易損害作家信譽的棘手問題上”,沒有遊移不定、模棱兩可,而是堅定不移地首先把文學作品看成是藝術品,“而不是政治、政策的宣傳品、附屬品,更不等同於政治、政策本身”,悉心地從藝術描寫的整體上,從故事的鋪排上,從人物心緒的描摹上,從語言的運用上去分析作品作為藝術載體在多大程度上蘊藉了深刻的思想內涵,揭示了多少人生的真諦,傳送了多少時代的足音,並以此為尺度,具體、實在地將作品的藝術成就展現在讀者麵前。

張一弓,是一位以描寫三十多年來當代中國農民的命運變遷而著稱的作家,對他的作品,評論界意見紛紜,莫衷一是,其中最尖銳的意見,莫過於認為張一弓的不少重要作品,是“政治結論的簡單演繹”,對此,謝望新持不同意見。他相信自己的藝術直覺,尊重對作品的選材、人物的塑造、環境的描寫等方麵詳盡分析後得到的客觀事實,從而明確指出,讀張一弓的作品,“隻有在冷靜地進行抽象思維時,才能把潛藏於形象、故事之中的政治、政策的因素分離開來。而這兩者在作品中是互相融合的,生發出一種特有的藝術力量:政治、政策的因素的滲透,使人物的命運、人物的精神狀態、氣質和個性,具有宏觀意義上的曆史深沉感、現實強烈感,以及萌芽狀態中的時代精神趨向;人物的命運,人物的精神狀態、氣質和個性的藝術的再現,又使政治、政策的因素獲得了血肉、生命。”這正是對作家藝術成就的肯定和概括。據此,評論家認為張一弓的作品在藝術上的嚐試總體上是成功的。而張一弓的失誤之處,則在於他的藝術功力還未達到爐火純青的境地,“有時候,作家提供的場景、畫麵、人物、細節、語言,還不足於載負生活的內容,使作品的藝術描寫出現了‘斷裂層’,從而導致印證政治、政策的不良後果……”(著重號係引者加)。這種嚴格地遵循創作特性和藝術規律,從作品本身的藝術結構和藝術形式的總體上探討創作中的成敗得失,是非功過的科學態度,貫穿於謝望新的整個評論實踐中。

他注意對作家及作品實行近距離的考察研究,還體現在對作品透發出來的藝術個性的追尋之中。他認為,“個性、獨特性是作品存在的基礎,也是作家存在的基礎。”因此,他對進入自己評論視野的作家作品,更多的是把著眼點放在尋覓屬於作家獨有的、足以與別的作家區別開來的特點之上,在處理作家與作家、作品與作品之間的共性與個性、一般與特殊的關係上,評論家則給予個性、特殊以更多的青睞。如對湖南青年作家葉之蓁,評論家“是從取材、描寫角度和人物形象的獨特,並依據其與環境的關係,來論證作品題旨的典型意義和開掘的深度以及藝術的個性的”;對莫應豐的長篇小說《將軍吟》,評論家則認為,“思辨的色彩、與由各種感情組合的吟哦式的旋律相結合,就構成了《將軍吟》藝術上獨特的格調。這種格調,不是以詩的語言、散文的韻味,而是從流貫於整個作品之中的內在的情緒力量體現出來的”;對廣東青年作家伊始,評論家則指出,他的作品“客觀的描寫始終超越主觀感情的滲透。即使偶有流露之處,也是附麗於人物、故事之上的……作家的傾向融合與滲透在情節、場麵和人物的行動及意識之中,使之煥發出一種嚴峻的現實主義的客觀描寫的力量。這正是作家之所長,是作家自己藝術個性逐步形成的根基。”這種對作家藝術個性的苦心追索,在謝望新的評論中隨處可見。作家的藝術個性;在他的評論文章中大都留下了一道道較為清晰的軌跡,沿著這一軌跡,作品獨特的魅力也就得到了較好的說明。

作為一個具有較強的曆史責任感的評論家,謝望新很善於通過研究對象現實的創作實踐去挖掘他們身上潛藏著的寶貴的藝術素質並將之誘發出來。我認為這是文學批評富有創造性的表現之一。評論家這方麵的論作有《為了輝煌時刻的到來》、《願這裏長起參天大樹》、《讚美大海,別忘了涓流》、《瀟湘一奇》、《方方及方方作品感應的紀錄》等。在嚴謹的客觀事實的分析中糅進一束預想的光彩,這種預想既維係著昨天和今天,還不斷延續到明天,體現著理論的預見性和現實可能性,這樣的藝術分析,既有較強的曆史連續感,又對創作實踐具有較大的啟發和指導意義,尤其是對在文壇上嶄露頭角的青年作家們。

科學的批評方法和綿密的藝術分析,是謝望新文學評論的鋼筋骨架,而堅定的藝術主張、變化多樣的評論角度與形式、清新雋秀的語言風格,這些因素構成了謝望新文學評論的鮮明特色。

堅定的藝術主張是一個評論家的靈魂。已過“不惑”之年的謝望新,從他下決心獻身予文學這一崇高事業時起就開始了這一追求。六年的大學生活和十二年的黨報編輯、記者生涯,為他奠定了較為紮實的理論基礎,當代文學發展變遷的曆史,為他提供了寶貴的啟示;他的藝術主張在批評實踐中一步步堅定,文學評論也從開始的較為稚嫩發展到現在的較為成熟。應該說,這種進步是較為迅速和明顯的。這中間大約經曆了四個階段:

第一階段,從1974至1978年,可以看作謝望新在理論和評論實踐上的準備期。這一階段,雖然他對文藝上的極左思潮極為反感,但在整體上還未完成對極左路線、思潮的認識,第二階段,從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到1980年,這是他的評論實踐初露鋒芒期。他以王束、魏田、謝璐珈等筆名及署名撰寫了大量觀點鮮明、頗具思力的文藝短論、評論文章,第三階段,從1980年開始,是他的評論實踐發展期。他把自己的主要注意力放在探討廣東老中青三代作家的藝術創作特點上,他與李鍾聲的合作成果已編成文學評論集《嶺南作家漫評》。

從1981年在《文藝報》發表關於中國作協第一屆(1977—1980)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的評論文章,及1982年春參加《當代文藝思潮》編輯部的評論家筆談起,他的評論實踐進入了第四階段,開始了一種新的突進,顯現出一種較為穩定的發展和走向成熟的趨勢。他的評論對象開始從廣東擴展到全國,視野開闊了,評論的容量也隨之得到拓展。他的評論往往以一個具體作家及作品為圓心,同時向外輻射出多條射線,從具體問題入手去分析一些普遍的文學現象,借以闡述自己的藝術主張及見解。在這裏,尤其應該指出的是評論家對文學當代性這一論題的提出及大聲呼籲。謝望新曾以《曆史會記住這些名字》為題,對文學的當代性作出了界定:“一個作家,目力所及,不僅在於曆史,更要關注當代人民的命運和現實生活。……所謂文學的當代性,一是指它所反映的生活是一定階段的現實,它的社會風貌、人情世態等;二是指它的現實感和時代感。……我堅信,為文學的當代性作出貢獻的作家,曆史會記住他們的名字。”“一個正處在開放、進取、強盛時期的民族,決不會將自己的全部意誌、情緒、興趣傾注到‘軟性文學’之中,它在呼喚、在催促能反映時代號音的史詩式的作品的誕生”。在文學越來越向多向性,多主題發展,主題越來越蘊藉,題材越來越廣泛——幾乎沒有什麼不可以進入作家的視野並凝聚筆端、注入作品——,手法越來越獨特,形式越來越多樣的今天,明白無誤地提出這一問題,為之激昂地呐喊、深情地呼喚,這種堅定的、不隨波逐流的藝術主張,顯示了一個真正的批評家必備的品格。

謝望新非常注意選擇評論的角度與形式,努力避免那種泛泛而談、程式化、三段論式的寫法,這是他的論作總是保持著新鮮、獨特的訣竅之一。其實,從評論家對論作題目的選擇上,我們就可看出他的匠心獨具。值得一提的是今年初他發的兩篇論作:《瀟湘一奇》和《方方及方方作品感應的記錄》,可以明顯看出他在文學評論風格上的獨特追求。他除了保持過去那種角度新穎,富於雄辯,論述嚴謹的特點外,還在藝術直覺的淋漓發揮和個人感情的直接投放上有了更明朗的追求,而且這二者並不遊離於藝術上的理性概括,論作的形式與內容達到了較和諧的結合,整體意識很強。

我們知道,文學批評是一門很獨特的學科,它要探討文學創作的內部規律,對其進行理論的概括和升華,因而它不可避免地帶有分析、思辨、抽象等理性思維的特點,但是,批評家麵對的又是一個由多種感情色彩、人物形象構成的奇特的世界,它們使你哭、使你笑,高尚、卑俗、美好、醜惡往往一齊湧到你的麵前,常常使你在冷靜的思考之前首先經曆一次感情的波動和靈魂的震顫,在作家經曆過的形象思維的路途中再走一遭,而且還要將這種審美感受用準確的語言表達出來,因此,文學批評是斷不能沒有形象思維的。好的文學批評,應是理性思維和形象思維的完美結合,謝望新的文學批評體現了這種結合,他通過方法的科學性,表述的文學性,在二者之間架起一座相通的橋梁。

我以為,最能體現謝望新評論個性的,還是在於他那集哲理思辨性與濃烈的感情色彩為一體的清新、獨特的語言風格。他認為“評論家應是熱烈的情感主義者,更應是清醒的理智主義者”,他的評論文章,經常閃現出理智之光的燭耀,我們已在前麵多次論及。現在主要談談常常作為一種基調貫穿於其論作的感情色彩。

文學評論缺乏文學性,這是一大通病。謝望新力圖使理論性與文學性緊密聯係、融會在一起。他的論作,寫得機智且又富於人情味,讀他的論作,常常被不自覺地帶入一種散文筆調所造成的溫馨的氛圍之中:

……夜深人靜,擬就伏案執筆,便信步登上集體宿合的大平台,遙對浩渺神奇的蒼穹,久久地凝視。每當這種時候,一道古老的試題,仿佛從那遠天的盡頭飄來;“春花、夏陽、秋月、冬雪,你喜歡什麼?”我的回答總是“我愛秋月”。春花雖豔美,但我嫌她太嬌嫩,易於凋謝;夏陽雖璀璨,但我懼她太暴烈,難以承受;冬雪雖白潔,但我厭她太單一,過於冷漠。惟有秋月,她是那般的皎好,那般的明朗。那般的純淨,那般的諧和。隻有麵對明月,我的心才會出現寧靜。我的思力和想象力,也才會在寧靜之中而不是在劇烈的爆發之中,開拓、伸延、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