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超越的意識,也是評論家實踐文學評論高格調的一個重要方麵。他很崇尚超越,並立下了三個標準:一是對自己的超越。要求自己的文學評論要一篇寫得比一篇好,不拘泥一格,加強主體意識,建立自己的批評風格、個性體係;二是對作品的超越。評論家不但要準確鑒別作品,還應有更重要的職能和才華:即要把作家和讀者都沒意識到的,但作品中已蘊含潛藏的藝術才華像采礦一樣地誘發出來。對王安憶、方方、航鷹等他都做了這項工作,並進行了高屋建瓴般的預想。早在王安憶的創作之魂還縈繞在“雯雯們”身上的時候,他就斷言:“王安憶剛走上文壇時,她的短篇作品被有些人視作‘文學殿堂裏一塊不起眼的磚石’。”“這兩年,她發表了六個中篇,充分顯示了她的創作才華,以及可以預期的發展前途。”果然,王安憶不負厚望,新作迭出,令人們驚羨。由此可見,他的評論、沒有慣常批評的冷冰冰的“麵孔”,不盛氣淩人,更不在評論家與作家之間築起一堵牆,他往往通過評論,使評論家與被評論者之間建立深厚、真摯的感情,難怪他會借肖複興擬函說:“曆來扮演的是‘個性保護主義者’的角色。”三是思力的超越,從對作家作品的評判中,擴展到對社會人生的評判,力圖做到:既有對文學的評判的直接性,又有由此延伸對整個生活評判的超越性,要顯示出思想家的睿智明曉,社會學家的機敏達觀,曆史學家的捷暢深沉,心理學家的精細審慎。這樣,他的評論中就滲透著自己的人生觀。如對航鷹筆下的“東方女性”家庭進行評判的《落潮之後是漲潮》,就是他的社會倫理道德觀念的宣言。這篇有詩有散文的論文,是評論家第一次具有自主、自立意識的嚐試,也是他這麼多年來建立在一個較高層次上對人生、對社會、對曆史、對倫理道德的看法。他用五個小標題,串聯起航鷹筆下“東方女性”家庭在倫理道德方麵的曆史演變過程:從被約束到解脫,從有意識直至符合現代生活。這是一個艱難的過程,“東方女性們”仍在繼續走著。而評論家似乎前行了一步,他在“潮漲潮落”中,對性愛、第三者、友誼與愛情、事業與愛情、理智與感情等等都進行了分析和探討,並闡明了自己的觀點。這些都是當今社會生活中最引人注目的問題,評論家筆涉這個“敏感區”卻又超越出來,即不是將陳舊的、有結論的東西重複,而完全是自己用心體會出來,而又用筆開掘出來的人生信條。如對“第三者”“法”的概念和準繩論題的提出,對現代愛情、婚姻、家庭、倫理道德觀的詮釋:精神的依傍,自我價值的實現,高尚的信仰和誌趣——是現代愛情、婚姻、家庭常新常愛的一條強勁動脈。還有對現代道德的精神與物質的全新的理解等等,不乏獨到的見解。這樣,評論文章的作用,就不但是評價作家創作的得與失,優與劣,也可把它當作社會科學論文來讀,它所提供給人們的社會的,就會遠遠超過就作家論作家、就作品論作品的境界。
二
要在文學評論中透露、勃發出一種磅礴的氣勢,要求自己的評論有一種闊大的思想容量,藝術鑒賞上有把握、駕馭的標準和寬廣,這是謝望新的第二個追求。他把這種追求的坐標簡而言之濃縮為兩個字:宏約。
他的文學評論生涯是源於新時期,附麗於蓬勃發展、多姿多彩的文學創作之中的。那種隻管作品的社會政治效果而不問審美效果的批評,謝望新將其束之高閣。他崇尚的是,“多作些宏觀研究,比較研究,開放式的研究。”(《要為評論家正名》)
創作是有其承繼淵源的,科學地去評判作品,就不但要知道它在今天的意義,還要點出它在曆史上的地位、貢獻或者不足,進行美學的和曆史的批評。在《關於張一弓創作論辯的筆記》中,批評家采取的就是宏觀的美學的曆史的批評法,即“評價一個時代的文學成就和價值,主要是看它較之過去時代的文學,提供了多少新東西。”(《在對生活思考中的探求》)由此得出了對張一弓農村題材創作貢獻的獨特的認識:第一,在這個領域裏,他自覺地追尋和關注中國農民曆史命運變化的軌跡;第二,在這個領域,他將農民在曆史轉折時期的進步要求、願望和心理情緒表現得那麼快捷和廣泛;第三,在這個領域,他緊密地把中國農民曆史命運的變化,與整個民族、社會、人民中間的物質利益和精神生活的深刻變動聯係了起來。結論是從對曆史、現狀進行宏觀的研究所提出的,又通過評判作家的代表作《犯人李銅鍾的故事》、《趙钁頭的遺囑》、《流淚的紅蠟燭》等來印證其命題,這樣,有點有麵,點麵結合,就給讀者帶來一種宏闊感和整體性。
評論家的宏闊,還表現在知識結構和寫作方式等方麵。試想,若沒有一個較為廣闊的知識麵、視野、思維空間,又怎麼能寫出這樣宏觀的、比較的、開放性的文學評論來呢?
但評論家所追求這種宏大,最終的目的又是為了文章的簡約。他曾說過:“要不斷地去開闊視野,拓展思維空間,擴大知識麵……而這一切,又是為了在對作品最後作出判斷時的簡潔、明了、清晰服務。”一方麵是宏大,一方麵是簡約,這是不易做到的,但謝望新努力地去實踐,並取得了一定的成功。
在寫作家專論的時候,他以他的敏銳和善於感受(感覺、體驗、意向),往往能用幾個詞或一段不長的文字,把握住這位作家的創作特點或其某一個作品的藝術特色,準確而凝煉。他評價《犯人李銅鍾的故事》用了一句很新穎很形象的比喻:“(它)是新時期文學園地裏一朵黑色的花”;他把獲第二屆(1981—1982)全國優秀中篇獎的15部作品稱為:包含著一種振奮人心的文學三重奏;他讚揚葉之蓁的為人和創作:年輕的,也是有為的;指出“航鷹是相伴著《金鹿兒》、《明姑娘》翹首於當代文壇的。作品最初的風貌,色彩的明朗、內涵的明淨,傾向的明晰,令文學界輿論一律。”封聶鑫森為“瀟湘一奇”……均是又生動又貼切又具形象性的。在他的近作《女性小說家論》中,這種宏約的風格更是得到充分的展示。三萬字的篇幅,幾乎寫盡了新時期文學發展的基本曆程。對一些作家的重頭作品,他往往以一言而概之,諸如《愛,是不能忘記的》——由重人身自由轉向重精神自由;《方舟》——載負精神的苦難,爭得自我存在的社會價值;《祖母綠》——超拔於個人感情糾葛之上,肩負起莊嚴的曆史責任……從這些簡短的評語中,我們能很清晰地看到張潔創作的流向,果然,她接著寫出了《沉重的翅膀》、《場》、《條件尚沒成熟》、《尾燈》等氛圍十分嚴峻卻都由作家赤子之心光照的“憤世之作”,緣此,我們也就更能理解評論家的這句評價的新意了:人們原隻以為她在捍衛婦女的人格和尊嚴上,是強者,殊不知,她在揭示現實矛盾方麵,也是極堅強極果斷的。在對女作家其他方麵的綜述上,他用的也是極簡潔的字眼或句段,如在藝術描寫上,他的結語是:諶容內向,張潔外向,宗璞內秀,王安憶沉穩,鐵凝對生活的描寫接近直觀但更純淨,葉文玲靈秀;在審美形態上,他仿照孫犁對宗璞、鐵凝小說論斷的寫法,作了精煉的概括:
諶容:溫柔而不失莊重,平樸而不失深邃。
張潔:激越與雄渾並重,柔韌與犀利連體,輕曼與峭拔同枝,超脫與製約共存。
張抗抗:崇高而欠蘊藉,明朗而欠含蓄。
王安憶:質樸而不乏聯想,純淨而不乏思索。
葉文玲:隱忍中有奮發,靈秀中有清峻。
航鷹:明朗而不晦暗,直達而不迂回。
程乃珊:華彩而欠純熟,清明而欠練達。
戴晴:寓率真於柔情,寓落拓於調侃。
喬雪竹:遒勁藏於纖弱,傲岸藏於淒惶。
黃蓓佳:溫文而有理想,淡泊而有求索。
這些精致的語言,往往能深深銘印到讀者的腦海中,易引起共鳴。
宏約風格的另一方麵,就是在文學評論中不時融入發人深省的警句,諸如:“爭議不足畏,批評不足懼,困難之處,在於鑒別的細致、準確,評判的公正、精到”。(《落潮之後是漲潮》)“文學創作實踐早已證明:文學有時可以而且能夠走在生活的前麵,起著開拓曆史的作用”(《不可磨滅的曆史之章》)。“一個作家,隻有具備了高屋建瓴地解剖社會、人生的思力和才力才稱得上完全成熟”(《方方及方方作品感應的記錄》)。“解剖別人,更要解剖自己”(《為了輝煌時刻的到來》)。“它哪怕隻吐露一絲清香,也是真正您擁有的”(《我,浪潮之外的孤魂》)。“偏執不好,也不見得全壞。較之平庸無奇,我以為要好些”(《願這裏長起參天大樹》)等,不勝枚舉,不論是結合全文來讀,還是隻作整句來看,都能啟人耳目,發人深思。
在語言的運用方麵,謝望新的評論文字也是很有其個性特點的:聯想能力強,充滿情愫與想象,極具文采。隻從標題就可見一斑:“落潮之後是漲潮,”“為了輝煌時刻的到來,”“讚美大海,別忘了涓流,”“我,浪潮之外的孤魂,”“瀟湘一奇”……乍看之下,會以為是一些優美的小說、散文題目。文內富有色澤、激情和鮮麗的語言就更多了。《方方及方方作品感應的記錄》開頭的一段自述:“我有一顆敏感的心,人世間哪怕一片流雲,一個亮點,一汪清泉,都會在這裏掀起風暴,擁起金輪,激起波瀾”,亦簡直就是一首抒情小詩,給人一種恬適、奇麗的感覺。
他的文學評論充滿感情,還緣於對作家的知與愛。有些權威的批評家,主張調查作家的家譜及其經濟狀況、體質氣質。當年,別林斯基就曾很有勇氣地對屠格涅夫說:“須知我了解您比您了解自己還清楚。”謝望新也很重視“人文並重”。他在評葉之蓁的小說時,開章就明誌:“作品是作家嘔心瀝血的產兒,必然會注入作家自我的主觀成分,帶有作家鮮明的個性、氣質,純之又純的純客觀描寫,事實上是不可能的,因之,要對一個作品的社會價值、美學價值和藝術價值作出公允的評判,熟悉和了解(直接的和間接的)作家本人的身世、經曆、遭際,及其創作道路,是十分必要的。我在評判作品的成敗得失時,總是把這方麵的因素估計進去,從相互聯係中進行比較、分析。”所以,他在文學評論中,既談交往,談作品,又談得失,談希望,如切如磋。在評論方方、肖複興、聶鑫森等作家時,都或多或少地回憶起彼此之間的交往,以平等的地位,以摯友的情懷,以同誌的真誠,論人論作。無論是對作家或讀者,都以自己坦率的知見同他們作真誠的對談,這樣的文章,也許局部有局限,甚至有偏頗,不一定都是十全十美,但是,“思想真實而又真誠的文字,是古往今來一切有益於文學事業的真正氣派和風格。”(王蒙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