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了作家的幾條創作個性,還隻是對“已然”的總結;對謝望新來說,過程遠未完結。他還要在此基礎上對“必然”的未來作出科學的預測。概括力又發展為一種預測力。謝望新發問:“政治家、思想家、哲學家、科學家要有高瞻遠矚的預見性。這已成為人類的一條法則。何以最具豐富想象力和嚴密邏輯思維能力的文學評論家,將‘預見性’遺失了呢?”他覺得,批評家不僅要把作家“已經顯示出來的創作個性找到,還要將他們潛在的藝術氣質找出來,指示某種探索的發展方向”。在《女性小說家論》中,謝望新逐次分析了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方舟》和《祖母綠》三個著名的中篇之後,預測她的下一篇:“是‘女強人’,又必具女性的一切特點、美質。”僅僅在創作層麵上進行概括和作出預測,謝望新還嫌不夠;他要讓概括力再掘進一層,希望從經驗形態升華出新的理論。“駐足於有血有肉的創作實體,又能作規律的概括和理論的升華”,這樣的境界,謝望新心向往之。
《廣東長篇小說創作三題——兼評〈胭脂河〉、〈天堂眾生錄〉、〈流動的霧〉》一文,分別從嶺南文學傳統、藝術格局和當代意識三個理論視角著手,評析了這三部長篇小說,然後又進一步回歸——升華到理論,頗多獨到見解。例如,關於長篇小說的藝術格局(藝術框架),謝望新認為,它由大文化意識和大曆史背景兩個基本元素構成,大文化意識是一個整體的概念,是整體的民族文化,具體包括民族性、地域地理文化和當代文學觀念三個方麵;大曆史背景則包括社會的綜合效應與曆史的真實性兩個方麵。此說很有理論創見。謝望新曾為別人寫了近十篇的序或跋。在這些序或跋中,他絕不隻是應酬式褒揚幾句,也不滿足於一般的就作家論作家或就作品論作品,而力求由此出發,聯想開來,升騰上去,捕捉和思考一些帶著普遍性的話題。他借伊始的小說集《黑三點》提出廣東文學“走出五嶺山脈”的著名論斷;由程賢章的報告文學引申出“記者型報告文學”的命題;通過孔良的電影文學劇本集《似水流年》思考中國電影如何走向世界;從袁炳的散文特寫集《走出家門是香港》注意到“老五屆”大學生獨特的文化構成及其對創作的影響;由節延華的小說集《海的那邊》聯想到人類文明的遺落與高揚……謝望新借題發揮,由此及彼,即使是在極易落入應酬俗套的序或跋這樣的形式中,亦一如既往地飛揚自己高強的理論概括力。
謝望新的思維是擴散式的,呈現廣闊性的特點;每每一筆蕩開,縱橫馳騁,氣象萬千,或者說,很擅長由點出發,鋪張成麵。他的文學批評於是多有開闊的視界與參照。他當然也著力挖掘作家作品本體的內涵,同時還喜歡拉開距離,置本體於一定背景之上,在本體之外,從時代的、社會的或政治的角度,觀照、品評和演繹本體,確定它的多方麵的意義,經由評價文學達到評判人生,希冀不僅對文學,而且對整個社會人生都有啟示。這裏,很自然也融進了評論家本人對時代、社會、政治直至整個人生的認識。謝望新評葉之蓁的小說,在論及《我們正年輕》和《江堤,在暮靄中延伸》時,便由人類愛情的角度切入,最後又分別得出關於愛情的幾點啟迪;評航鷹的小說,則主要從倫理道德著眼。不單有這樣橫向的延展和生發,在謝望新的評論裏,還有縱向的史的審視。這是一種史的意識,也是思維廣闊性在另一種意義上的體現。謝望新習慣於把對象放到曆史的深巷中,用史的眼光,在社會思想的發展、文藝思潮的演進和作家自身的嬗變等方麵,探測它的來龍去脈,估定它所占據的特定的曆史位置,賦予它曆史的意義。既有史的線索的追尋,也有史的判斷,獲得了一種深邃的曆史感,亦顯示了一定的史識。這方麵,數《女性小說家論》表現得最充分。橫的與縱的兩方麵,實際上又是經常出現,彼此交織的;這構成一種立體的宏觀,不像第一、二代批評家那樣隻作出縱向的考察,也不像第三代那樣隻偏於橫向的擴張,而是既鋪向廣,又引入深,再次顯示了辯證的態度。開闊而外,謝望新的思維還十分敏捷。他反應敏銳,聯想迅速,在論證過程中,由此及彼,從現象到本質,機智靈動,起伏跌宕,搖曳多姿,文氣流轉自如,當行則行,當止則止,文筆暢快生動,“逸筆草草”,短句與長句錯落有致,具有一種天然的躍動著生機的節奏感;——凡此種種,在我看來,無不是思維敏捷的表征。
強健的思維力、概括力及由此而來的一定程度的預測力,廣闊、敏捷的思維能力,融鑄成謝望新文學批評多彩的智慧風貌。
感性生命
在第一、二代批評家的文章裏,情感大都比較淡薄。而在謝望新,情感,是絕不亞於理性的、同樣重要的因素。在上麵提到的那篇《並非期冀的,卻收獲了》的跋中,謝望新劈頭就說:
我是情感主義者。在幼小的時候,它已顯示出了敏感、細膩、豐盈、深蘊的態勢。惟有情感,於我,是早慧的。其他秉性,都是遲慧的。
他熱情。這是他對批評對象的基本的情感態度,是他的評論中情感色彩的基調,也是一種暖意盈懷的氛圍。他坦誠、率直,於對象,於讀者,都無保留地敞開自己,盡情傾瀉自己的沉思與激情、憂鬱和感奮。往深裏看,這表明了謝望新個體感性生命的活潑與豐富。他的文學批評,不僅是智性的聰明動作,更是這樣的感性生命的深沉律動。對批評客體,他始終遵循“人文並重”的方針。知人論文,從作家自身的豐富性去探尋、印證和闡釋同樣豐富多彩的藝術世界;或者反過來,為複雜的藝術世界尋找它的最深刻的創作主體的生命依據。這是謝望新評論的基本的運思方式。
評聶鑫森的小說(《瀟湘一奇——聶鑫森小說創作散筆》),謝望新從詩中,更從現實生活中獵取這位青年作家的形象:“……夕陽與海水相接的瞬間。舉起的照相機。一個走進光圈的人影。未經梳理的蓬鬆頭發。揉折的淺色上衣。隨便係著的淡藍長褲。黑框架眼鏡。寬厚的前額。裂開的大嘴唇。漫不經心又若有所思的臉部表情。一個從社會底層浮升起來的人!一個嗜讀古書的人!一個‘夫子’!”然後進入小說家的聶鑫森:“在他興筆揮就的詩篇中,我們隻能在某個方麵找到小說家的聶鑫森的影子;在現實生活中,我們卻處處可以印證小說家聶鑫森的影像。人的兩麵性、多重性,在同一個作家身上,如此渾然一體,真是絕妙!”再以此為基點,探索聶鑫森奇異的小說世界。
在批評主體方麵,謝望新強調,文學批評“不是在用思維寫作,而是在記錄與作家心靈感應的符號”。他評方方的小說,題目就叫《方方及方方作品感應的記錄》。他向對象投入自身的整個生命,以全身心(包括靈魂、智慧、個性、氣質、涵養和學識等)去“擁抱”作家作品,通過心靈的吮吸、消解,使之與自己的感性生命涵融一片,情動於中,發而為文。這文,經過心靈的潤澤,必然帶著多姿多彩的形態、聲響和色調,有時甚至滲入直覺、頓悟等下意識的內容。最典型的,莫過《五台山車禍與蔣子龍創作心態——讀〈饑餓綜合症〉寫下的夢話》這篇。它由五台山車禍,實即人——人類的命運,與蔣子龍的創作之間的“張力”構成,內中疊滿了冥冥之中的暗示、對應——乃至報應,以及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思與夢幻;現實與夢境,意識與潛意識,客體與主體,情感與理性,文與人,人與命運……交錯糾纏,內蘊深廣。謝望新的文學批評就這樣塗滿了情感、情緒的色彩——不,簡直應該說,奔湧著蓬勃的生命力!他的文學批評委實有種生命感。而且,在謝望新的評論裏,理性與情感相激相蕩,彼此交融。他的理性思維與形象思維齊頭並進,既有理性思維的構架與支撐,又有形象思維的擴張與狂想;既有情的驅動,也有理的提升;既有情的融會,亦有理的凝聚。於是,情得到了理的規定和導引,不再是浮泛的“流無定質”的情;理則因有了情的灌注和滋潤,也不再是呆滯的幹枯蒼白的理。在與對象的關係上,“入”而能“出”,於深刻洞徹的同時又能作高遠的超越。這樣,謝望新的文學批評,在總體風度上,挾風帶電汪洋恣肆又底氣充足內蘊豐盈,瀟灑飄逸又凝重深沉,熱烈坦率又清明冷靜。不少文章情理交融渾然一體,雲詭波譎大氣磅礴。像《方方及方方作品感應的記錄》、《五台山車禍與蔣子龍創作心態》、《我,浪潮之外的孤魂》和《落潮之後是漲潮》等篇什即是。這其實是一種審美的境界;換言之,謝望新的文學批評往往本身就是一種美的創造,不但給人智的啟示,還給人情的濡染、美的陶冶。這樣的批評,才是圓滿意義上的、靈肉豐滿的文學批評,也才無愧於造化賦予人的全部豐富性。
謝望新的文學批評的總體風度,還應該包括其語體風格;而後者不過是前者的外化。他在撥亂反正時期寫的那組文章是正兒八經的理論語體;《嶺南作家漫評》裏的篇章也基本如此,其中的《歐陽山及其創作斷論》,文質彬彬,一派學者風範,是一篇精致、雅潔的論文。後來,謝望新雖然還立足於理論語體,但顯然越來越多地吸取以散文為主的其他文體的因素。他的理要求著論文的冷靜和嚴整,他的情則呼喚著散文的熱情與飄蕩;他的文章便常常介乎論文與散文之間,其中有著豐富多變的形態和形式。他的文句,也一方麵是理智的、線性的,另一方麵是情感的、立體的,既嚴謹、準確,又多彩、蘊藉,文采風流,顧盼生輝。總的看來,謝望新的文學批評在文體上也具有較大的彈性與涵容,在某種程度上突破了正規的理論語體。這與他的文學批評的總體風度又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