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四章(2 / 3)

謝望新是廣東的,他的批評文章著眼點更多的還是立足於廣東,甚至文章的風格也是廣東(南方)的,空靈、精巧、活泛,洋溢靈氣,許多批評文章倘把它當作散文或隨筆來讀,也並無不可。那篇《五台山車禍與蔣子龍創作心態》,可窺一斑。這似乎是很另類的文字,跳擲的語言,匪夷所思的構思,迸射的睿智與激情的光芒,現實的荒誕與小說裏誇飾的論述,真實與虛構的交織及糾纏著,卻無不令人時時發出會心的微笑。這是用散文寫成的劄記,說是文學批評其實也對,隻是與那些正襟危坐的就表現出某些截然之異來,這應該算是他批評文章的一種獨特的韻致,比那些亦步亦趨車別杜,或者言必“主義”的習慣了居高臨下態勢的文字,更多了幾分隨意與灑脫,略帶調侃的輕快,令人意外地邂逅到一份驚喜,因而讀後往往會“擊節而歎”,也就不無道理了。——鄙人常常在想,難道評論就永遠隻能擺出一副訓人的臉孔?不能憑感覺來寫,寫得更平等親切好讀些?謝望新的嚐試當然不無示範的意義。然而他又並不局囿於廣東,更是超出廣東著眼於全國。郭小東說:“謝望新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廣東批評家中,少數把文學批評目光射向全國,和中國新時期文學走向保持著同步距離的人。”這評價很對的,謝望新倡導“走出五嶺山脈”,卻不僅僅止於倡導,更是身體力行的實踐。這不但體現在他的眼光的全國性,更在他的文學批評觀點的具“全國性”影響。當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撥亂反正時期,社會上流行一種對“傷痕文學”橫加指責的言論,僻處南方的謝望新立即旗幟鮮明地為之一辯,不僅為“傷痕文學”正名,更肯定了它在文學史上的地位及作用。這是當時較早涉及此話題並產生較大影響的批評文章之一,顯示了謝望新的敏銳及過人的膽識。此外,他所涉及的,諸如“關於敏感及‘放’與‘爭’的思考”、“關於‘幹預生活’與‘寫真實’”等等,也都是當時大家關注,創作上急於梳理和解決的敏感問題。謝望新以自己的銳氣,以及獨具廣東(南方)特色的文學評論,完成了他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文學批評界的重要建樹。他是銳利的,又是溫情的;理智的,同時更充滿了浪漫的詩情。他總是把自己界定在二三代批評家之間的位置,說是銜接,這卻正凸現了他的特殊與不可替代的承上啟下的作用。因為銜接就自然帶有前後兩代的若幹特點,這也就形成了他的個性;但另一方麵卻也不免地帶上了些不尷不尬的矛盾。

無疑的,《謝望新文學評論選》收錄的正是這些謝望新揮斥方遒時代的文字,風華正茂的他在文學批評中找到了最佳的切入點,呈現一種恢宏絢爛的光彩。今天,當批評家的謝望新與我們漸行漸遠時,曆史卻見證了批評家謝望新的努力與業績,廣東乃至中國的文學批評界,有理由銘記著這一位曾經辛勤勞作,並有過很豐碩收獲的評論家。[3]文學評論·是真名士自風流是真名士自風流張曉菲和謝望新的文字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曾有過一麵之交,再讀到他的大作已是二十多年後的去年春天了。

那是我的一篇習作《評張一弓的小說〈流淚的紅蠟燭〉》在《新文學論叢》發表以後,看到一篇題名《關於張一弓創作論辯的筆記》的文章。有人關注我所關注的作家作品,自然也引起了我的關注。這篇文章把張一弓當時幾乎所有作品及張一弓的創作緣起、背景,創作理念追求,創作實踐,藝術個性及其典型人物無可替代的藝術價值等方方麵麵放在新時期的文學畫廊和五四以降的文學長卷的大框架中從宏觀到微觀作了極詳盡的考察評析,既為作者釋解了創作上的疑惑也為作者受到的一些有失公允的評斷作了觀點鮮明的辯駁。中肯指出作品的局限欠缺,熱情鼓勵作者勇敢進取。近兩萬字的文章,雄辯濤濤邏輯嚴密真誠友善和細致,字裏行間漾動著智性的光、熱,讀來如沐春風感到暖洋洋的。的確是在研究探討文學藝術,而不是像有的評論者隻是在借作家作品揚名,把作家作品當作名利的敲門磚。

這篇文章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同時也記住了謝望新三個字。還有,它使我從此一改往日拿起一本刊物總是跳過理論直奔小說的習慣,讓我感到讀好的評論比看小說本身還有意思。不知彼係何方人士,找到他(她)一定要交這個朋友!我當時想。

那時我剛在H大學《學報》做編輯,終日忙於為人作嫁。後來又要兼中文係本科生和編輯部的幾屆研究生的專題課,新時期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的文學刊物竟沒多少時間翻閱。加之我興趣過濫的毛病(除了我的外國文學專業外還對古典文學、新聞影視、編輯學都喜歡探詢),最後迷失在當時很邊緣的一個學科裏,日漸疏離當代文學評論。

正當我處在所謂競技狀態很不錯(幾篇論文在校、省內外獲獎,專著也出版並獲全國範圍獎,晉升高級職稱等好事一個接一個)時被人暗中使絆跌了一跤,一時憤激委屈成《天問》。自認雖無詩騷屈杜才,但也不乏精誠報國心吧?接著眼睛、心髒、手指都出了問題,決心“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放棄眼前的一切利與不利遷居另外城市,撤掉電話,閉門謝客、小樓一統,整天陶菊蘇月唐詩宋詞元曲,給自己虛擬一個“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顛倒四時不分晨昏。自此脫開正常運行軌道一脫十數載少有觸碰紙筆。要麼北上大漠瀚海觀長河落日;要麼南下吳越踏杏花春雨聽十裏鶯啼;遠去歐洲訪藏匿過艾斯米拉達的巴黎聖母院,到布魯塞爾看街角日夜撒尿也不生病的小尿童;住荷蘭小木屋,聽奧地利鄉村音樂會;在科隆大教堂,意大利百花、羅馬聖彼得大教堂的天國眾神裏尋尋覓覓……

“你快樂嗎?這樣散漫無邊際的遊蕩。”我攬鏡拷問自己。看到飄逸瀟灑的表象下是一顆空寂無依的心。呆望架上那一排排整齊列隊的書刊——我至親至愛的夥伴,伴我渡過江湖風波、穿越曆史煙霞的忠誠的夥伴們,它們也在遺憾並無奈地看著我。多久了啊,讓它們受此冷落!突然令我汗顏更無顏江東!

也正是這個時候,謝望新三字又驀地躍入眼簾——我看到了載《作品》2005年第7期那篇隨筆《有一種生命在你沉默裏》。謝望新怎麼了?該不會是也遭遇了“峨嵋惹妒”一類古老庸俗的故事?我知道他太少了。不過,從文字流淌出的倒是一種沉靜從容,好像難得“半日閑”似的長街看人流、小巷觀市井,優哉遊哉地到處體察社會人生……說不上為什麼,無由無端地聯想到“夕貶潮州路八千”的韓愈、流放天涯海角的蘇軾東坡公,為文他們能輝耀文壇;為官他們能造福一方,即使身處貶謫逆境。這就是一種精神啊!精神不垮又有誰能奈若何?!“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世間事大抵如此。

在沒讀到該文前,我其實已見到過一次謝望新本人(後來又見過兩次)。那是我從外省作家協會轉會籍過來。在他的辦公室,明白我的來意後隻一抬下巴就把我指到作協組聯部,前後沒有兩分鍾。本來,我從抽象的文字見到了他具象的人是有些話要說的,卻隻幹巴巴地說了一句“我讀過你的評論”。曾設想過不同情形的見麵,卻沒想到會見得如此簡約!事後竟想不起他長什麼模樣。

第二次見到他也是在那一年的迎春茶話會,我和一文友坐在一起邊吃東西邊聊,他同幾位領導過來看望大家,我沒跟他打招呼,心想匆匆一麵他哪會記得我!次年茶話我幹脆沒去。

最有意思的是第三次見麵,也就是這一次的迎春茶話(廣東的這個形式真好,每年一度給文友們提供一個見麵機會)。我告訴一位朋友想找謝望新的文學評論,朋友立即熱情為我引見。“您的粉絲張曉菲”,我撿了個時髦詞自我介紹。“張曉菲——去年我送了你一本散文集!”他邊搜索記憶邊說。“去年我沒來!”我糾正他。“張曉菲嘛——!”他十分肯定。這可真是冤枉!是哪根粉絲冒名頂替了呢?爭辯之間,他已經把簽上名字的一套新出的《謝望新文學評論選》遞給我——正是我到處在找的。這意外的收獲真的是讓我喜出望外。隻顧了欣賞那大氣的開本、悅目的色調,哪還顧得跟他計較許多!急欲一睹為快,回到家立即香波洗手(這是我讀書前的必須程序),泡上一杯清茶,納頭鑽進書裏忘了整個世界。

開卷便被一個熟悉而親切的小精靈牽引著。讀了《浪潮之外的孤魂》跋我才明白,原來和謝望新不僅同屆、同齡、同是文科學子,還都喜愛文到“偏科”,同樣愛書到癡迷膜拜,甚至連讀書習慣都驚人相似(站在書店都能看上幾小時,看書到看不清字暈倒等情狀),另外還有像交友之道等等。特別是我們有這樣的共識:他說文字“是心靈的顫動”,是用“生命的汁液”而寫。我雖沒有如此精致的概括,但也經常對人說文字是從心靈深處流溢出來的,極少會裝假騙人。要想真正了解一個人最好是通過其文字。他在和朋友徹夜海闊天空的談文論藝中,有些藝術見解,有些帶點唯美色彩的藝術追求,有些喜歡的書(如斯坦尼),有些影視配樂的問題等等,每每都能引起共鳴。有以上這麼多的“同”,難怪讀其文便有“似曾相識”之感了。

謝望新能“將具有充分排他性的兩種思維規律”容納化合為一。在用理性,用邏輯,用思辨……同時也在用形象,用聲音,用色彩,所以能把容易陷入枯燥乏味的理論文章寫得靈動飛揚沒有一絲經院刻板,謀篇、布局、遣詞用句,起承轉合得體到位,包括每個標點符號對整體的參與。駕馭文字的出色能力使他可以撒得開收得攏,收放自如。文情氣勢有時大潮奔湧恣肆汪洋,有時小溪潺潺細流涓涓,景深而寬闊承載很大的信息量。他像是一位資深業精的導遊,筆鋒一指嘩地一下就現出一派奇異美妙的景觀:看這裏,喏還有那兒!在他的指點下你便豁然欣然樂不知返!

謝望新的文字的可愛,主要還在於他的熱情、真誠、率直。對於尖角初露的小荷,他珍惜嗬護有加,諄諄導引大聲鼓呼;對已成熟成名還有待提升的作家作品,他坦陳意見建議,耐心切磋琢磨;對於一時還沒大看懂的作品,他不自作聰明牽強敷衍妄加評論,決不胡亂虛誇溢美。他有很明確、很自覺的社會責任感曆史責任感:“文學評論不是作簡單的政治判決或道德判決,它是一種曆史的、社會的、人生的、審美的、心理的綜合評判。評論家的責任,更重要的是發現作家和作家中潛在的獨特才華和獨特價值,並把它誘發出來。”這段話是他人格魅力的很好詮釋。雖然很多人都可以作文學評論家,但要作一個合格的成功的特別是可親可敬可愛的評論家是須有很純良的人品,很博大的智慧,很飽滿的學識,很高級的審美等諸多美質的聚合才會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文學評論家,我以為謝望新便算得一位。讀謝望新的文學評論,還可以看到評論有偌多寫法!如像《方方及方方作品感應的記錄》、《關於肖複興中篇小說創作的擬函》、《讀蔣子龍的〈饑餓綜合症〉寫下的夢話》。方方篇是於抒情散文裏同作者作心靈交流;肖複興篇是於虛擬信函中論說對方的創作得失同時也闡明自己;蔣子龍篇,他說寫的是“夢話”。在這些新穎別致的篇什裏,作家和評論家是息息相關、休戚與共的朋友,作家的痛癢他也切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