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比——”
“我不是比比,哲哲。”
不是比比?陳靜哲回過頭,卻發現是宋之白的麵龐。渾身的力氣忽然就像是在一瞬間被抽盡了一樣,連站立都困難。若不是他用雙手摟著她,隻怕就會倒下去吧。
“你怎麼來這裏了?”她問。
他說:“我去你房間,可是你不在。”他將手裏的大衣披到她身上,“夜裏冷,這樣出來,會感冒的。”
陳靜哲仔細地打量著宋之白的臉,想要從這張臉上看出一些什麼。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這張堅毅的臉不像時下大眾審美裏最愛的溫潤清秀或棱角分明,隻是眼睛藏得太深了,什麼都看不到,隻有一張臉平平靜靜的,如同以往。可她心裏明明白白的知道,他不可能這麼平靜的,他怎麼能這麼平靜呢?
怎麼可以呢?
不可以的,她是這麼的難過,他怎麼可以這麼平靜呢?哪怕是裝的,也不行。這個房子裏,有舊時的一切,到處都是比比存在過的氣息,每個角落都是,讓人無處躲藏。這個平靜,怎麼能裝得出來?
在這裏,在這個大院,在這個城市裏,隻要她待在這裏,她的心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受著淩遲的痛苦。在這裏,她的膽怯是那麼的顯而易見,所有的堅持和美好都在這裏變得荒蕪一片。
她不要獨自承受,她拒絕。
“之白,在這裏,你感覺不到痛嗎?比比她就死在我們麵前,你,還有我。我們手上都還沾著她的血呢!後天,後天你要跟我一起去看比比嗎?你敢跟我一起去嗎?”
終於,她如願地看到了他臉上震驚的神色,帶著血淋淋的傷口,往外涓涓地流著血,斑駁著露出裏麵的血肉。原本就不曾結過痂的傷口,失去了平靜的遮掩,被生生地撕裂,永不愈合,痛徹心扉。
他的表現,讓她終於滿意了。
陳家和宋家算得上是世交。到了宋於業和陳路更這一輩更是相交甚篤,一起參軍,一起考上了軍校。
陳靜哲的父親陳路更和母親沈曉靜是經人介紹認識的,也算得上是一見鍾情了。那個時候,陳路更人在部隊,一年裏麵也難得見到幾次麵,便早早地結了婚。婚後,因為陳路更和宋於業是生死的兄弟,陳曉靜見他單身,便介紹了自己最要好的大學同學仲淑蘭給宋於業認識。
宋於業和仲淑蘭結婚後,跟陳氏夫婦的房子分到了同一個大院。於是兩家的關係更是親密到了不分你我。
陳靜哲是最早出生的,她長到兩三歲以後,宋之白和陳靜比才相繼出生。因為生小女兒的時候早產,再加上難產,往後的許多年沈曉靜的身體一直不好,有時候難免照顧不了兩個女兒的生活。但似乎靜哲和靜比兩個孩子並不難過,反倒是把宋家當成了自己的家,依舊過得無憂無慮。
若日子一直這樣過下去,倒也未嚐不可,但似乎總是事與願違。所有的事情,就是從靜哲十七歲那一年開始。
那一年的陳靜哲才高三,正是花季的年齡不知愁滋味,一心忙著讀書,等待明年的高考,考個名牌大學,往後風光無限。
那一天下午的第二堂課是數學課,因為秋老虎不屈不撓的不肯離開,教室裏的老吊扇“吱呀,吱呀”地慢悠悠地轉著,但依舊悶熱得讓人心裏發慌。陳靜哲無心學習,拿著一本書使勁地扇著,隻覺得心裏悶熱難受,坐都坐不住。數學老師到底講了些什麼倒是一個字都沒聽進耳朵裏去。
宋之白幾乎是喘著氣撞進教室裏去的。全班幾十雙眼睛,一下子全集中到了門口,都在看著這個冒失闖進來的高個子男同學。
天氣本來就熱,心裏早憋了一股子的無名火,看到宋之白這個時候闖進來,陳靜哲心裏的無名火“噌”的一下就躥了起來,雙眼噴火地瞪著宋之白。
老師講課正講到興頭上,突然被打斷了,也是不高興,臉色難看地說:“同學,這裏正在上課,你……”
“哲哲!”宋之白的眼光找到陳靜哲,急迫地衝過去抓她的手,拉起她就想往外跑。
陳靜哲莫名其妙,想摔開他的手,“宋之白,你幹嗎?”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在教室裏上課嗎?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宋之白抓得緊,回過頭衝她喊了一句:“你快跟我回家,你家裏出事了!”
陳靜哲一下子愣住了,呆呆地問:“你說什麼?”
宋之白等不及回答她,拉著她飛快地跑出教室,下樓的時候因為跑得太急了,差點崴了腳。反倒是陳靜哲這會兒突然就明白了,到了樓下拉起單車就往校門外衝。
自打從陳靜哲出生以來,十七年都過得順風順水,雖說爸爸一年到頭難得回家幾趟,但卻並不妨礙一家人的幸福。
每次爸爸回家一兩天,再走的時候總是會一手摟著靜哲,一手抱著靜比,用無比疼愛的語氣說:“哲哲和比比在家要聽媽媽的話,要好好學習,姐姐和妹妹要相親相愛。”未了的時候總是會加一句,“哲哲和比比一定要記得想爸爸。”
所以,靜哲和靜比都很聽媽媽的話,學習成績都是班裏最好的,兩姐妹感情好得不像話。當然,更是每天每天都會想爸爸。
“靜哲,他們說你爸沒了!他們在瞎說!”
媽媽的表情是崩潰的,看到女兒衝到家裏,就掙紮著從沙發上站起來。大女兒的出現讓她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般,不顧一切地抓住女兒,想從女兒這裏得到否定的答案。
“你爸沒了”這幾個字聽到陳靜哲的耳朵裏麵,如遭雷擊,隻覺得頭頂的天呼呼地就塌了一個窟窿眼兒,狂風暴雨的,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堵得住了。剛才在路上之白根本沒來得及跟她說她家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如今這個消息傳到耳朵裏麵,無疑是晴天霹靂。
她看向站在旁邊的宋叔叔。宋叔叔是她除了爸爸之外最敬重的一位長者了。
“宋叔叔,我爸他怎麼了?他不是在國外嗎?說好了我這次月末考的時候,他會回來的。”
宋於業將雙手握成拳,用極悲愴的聲音說:“意外……意外身亡……”
“是什麼意外?”
“是……”宋於業閉了閉眼睛,好一會兒,才嗓音沙啞地說,“就是意外。”
“不可能!”沈曉靜嘶聲大吼。這個解釋她無法接受,單單一句“意外”就算了嗎?她丈夫是被軍區秘密派到國外執行任務的,現在人死在了國外,一句“意外”就把她打發了嗎?
這個解釋不要說沈曉靜不接受,就連陳靜哲也無法接受。
走的時候還好好的,跟她說:“爸爸忙,到明年又不知道會不會有時間了。所以啊,等爸爸下次回來,就陪你挑挑幾所好的大學,明年填誌願的時候好做參考。”說過的話都還在耳邊,為什麼人說沒就沒了呢?
沈曉靜說什麼也不接受這個事實,哭鬧倒是小事,隻是身體卻是一日差似一日。後來,甚至連起床都變得困難了。所有人都知道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是會逼死人的。這件事梗在了沈曉靜的心裏,如果她一直想不開,那麼這個病是不會好的。
直到有一天,宋於業帶了一個老軍人到陳家,同沈曉靜深談了一個小時。陳靜哲不知道他們都談了些什麼,隻是從那天起,媽媽似乎終於接受了爸爸去世的事實了,死了心了。
那天,剛吃完了飯,沈曉靜突然同陳靜哲說了這麼一句話,她說:“靜哲,你爸沒了,咱們家的天塌了。”
爸爸沒了,家裏的天塌了;那麼,媽媽沒了呢?
陳路更死了不到一年,沈曉靜的身體也終於熬不住了,病得越來越重,連陳靜哲的高考都沒能等到。
她和比比守在媽媽的病床前,向來依賴她的妹妹,拉了拉她的衣袖。
“姐,媽會好的。對吧?”
這個時候的陳靜比還不到十六歲,才剛剛上高中。正是最快樂最無憂的年紀,她原本就是家裏最受寵的一個,乖巧的性子,單純又善良,永遠都無憂無慮的樣子,沒有人不喜歡她。而如今卻是一張小小的臉蛋上全是憂愁。這麼問,也隻是在向她尋求一個安慰的保證而已。這一年來,迅速成熟起來的不隻是靜哲一個,連同靜比也是,懂事得令人心疼。
怎麼忍心不給呢?
“你放心,媽一定會好起來的。”她給予保證。雖然都是心知肚明,病入膏肓的媽媽離開她們是早晚的事情。
之白一下課就跑來了醫院,這個跟比比同歲,同她們姐妹一起長大的少年,不善於安慰。看到愁雲慘霧的病房,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隻能握著她們姐妹的手,給她們無言的安慰。
靜比看到之白忽然就再也忍不住,摟著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可是媽媽在休息,又不敢哭得太大聲,隻得把臉埋在之白的懷裏抽抽噎噎地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是這樣壓抑的哭聲更是聽得人撕心裂肺。
靜哲捂住臉,好一會兒,才聲音悶悶地對之白說:“之白,你跟比比出去幫我買點吃的。我還沒吃飯呢。”
之白低頭看了看懷裏哭得噎氣的靜比,又看了看捂著臉身心俱疲的靜哲,動了動嘴角,終究是沒能說些什麼話。他哄著懷裏的靜比一塊出去。
直到妹妹出去了,才有幾滴晶瑩的水滴從靜哲的手指間滴落。現在家裏就靠她一個人撐著了,她是姐姐,哪怕再難過再傷心也都不能讓妹妹看到,她得堅強。
“哲哲。”門口傳來之白的聲音。
陳靜哲捂著臉,順手把眼淚抹掉,才看向門口。之白站在那裏,男孩子的臉上有著和她一樣深切的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