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我該去見一個人。
鮮於寧在大書房裏靜默了三天三夜,想了又想,想了再想,無論如何,再怎麼樣椎心地痛,有一個人,也是一定要見的,有一件事情,到底是要問清楚的。
太阿殿。
曦微晨光透過窗欞,打在玄石地板上,在這座寂落安靜的大殿裏,就連日光,都是清冷的。
白發黑衣的青年皇帝一張臉比冰青比雪白,廣袖揮舞,層疊落地,鮮於寧是這樣的疲倦憔悴,好像都架不住一襲錦衣的重量,這樣搖搖欲墜地踱進來,踱到烏發白衣的青年國師跟前,便輕輕止住了。
連意之依舊一襲灰白衫子,顏色像將明未明的天色,寧適得很,他的神情也很寧適。青年盤膝坐在橫幾前,輕撩長袖,露出一截勁腕,秀長手指舉著一杯玉盞搖兩搖,時不時啜兩口。幾案上的酒盅已空了大半,這人像是一早便等在這裏,未見絲毫不耐,平和平靜平淡輕輕道:“你終於來了,陛下。”
鮮於寧也很溫和溫厚溫柔道:“我來了,意卿。”
年輕的武寧帝一彈衣襟,慢吞吞地席地而坐,支著幾案,側著頭留神,這殿中分明沒有燃香,卻總有種香氣,不去在意時,那香味卻籠得你周身嚴絲合縫。
若有若無的馥冷香縈繞下,鮮於寧舒了舒眉間折痕,輕輕道:“意卿,我來,隻是想問你一句話。”
“意之洗耳恭聽。”連意之輕輕擱下玉盞,低眉伏眼,長長睫毛垂下蝶翼般的陰影,遮住眼底幽光,看他側著臉,露出細長脖頸,倒是安適美好得很。
“她,珍珍,是否溯水王帳裏的那個珍珍,意卿?”鮮於寧斟酌了再斟酌,臉上的神情,那種明明期待著什麼,卻又懼怕著什麼,青白相交,年輕的武寧帝臉色甚是恐怖。
“噓——”連意之食指抵唇,瑩潤柔和的雙瞳裏像盛滿月光,格外溫柔愛惜,“珍珍在睡覺,小聲點,陛下。”
陛下默了。
“隨我來,陛下。”連意之率先步入後殿,烏木大床上柔軟錦被裏,連自珍閉目橫陳,一臉恬淡睡意。
“這裏很冷,太冷了,珍珍睡不著,現在好不容易睡著了。”
連意之伸手拂拂珍珍後頸,點了珍珍暈穴。
鮮於寧詫異看意卿,“你作甚?”
連意之微笑,清瘦而秀潔的臉上卻不勝淒寒,極輕極輕道:“接下來,這是不能叫珍珍聽到的話,這是應該永沉地底永葬幽冥的話。鮮於寧,你確定,要聽嗎?”
他說,鮮於寧。
如此之……鄭重。
該刹間,冥冥中,一種巨大的恐懼感滅頂而來,鮮於寧晃晃身,下意識地捂住左胸。
是這樣的猶豫遲疑躊躇,光線幽微之中,鮮於寧躑躅道:“意卿,朕,洗耳恭聽。”
連意之“唉”了聲,聲音裏的歎息,像是從九幽地底細細飄來:“鮮於寧,你敢摸摸珍珍嗎?”
鮮於寧一怔。
怔了又怔,突生不祥,鮮於寧緩緩而無比戰栗地將大手掌緩緩擱在珍珍臉上,觸她發鬢眼鼻,觸了又觸,觸了再觸。
咯噔,鮮於寧霍然打眼盯過去,“連意之!”
是這樣的冰涼,珍珍的發膚氣息,居然地,比他這個練就冰雪神功到頂的人,體溫還低,準確地說,是沒有一絲溫度。
鮮於寧猝然盯看珍珍的胸脯,是平的,天天天,居然沒有一絲一毫的起伏!
這刹如雷過青天,鮮於寧腦中轟然,頭頂蒼穹旋轉嵐氣俱滅,高大的男人駝了下來,如瀕死的獸,嘶嘶道:“連意之?”
連意之並不回答,揭起蠶絲錦被,緩緩覆到珍珍脖頸,無限溫柔酸楚道:“是涼的,沒有溫度,對不對,是平的,沒有起伏,對不對?陛下啊,”連意之叫道,瞳之中沉著暗影,帶一種深根固蒂的悒鬱,是這樣輕憐,是這樣蜜意,“這是我的珍珍,還是有呼吸的,還是活的。”
連意之明亮的眼波,又凝睇過去,“我的,這是我的珍珍。陛下的珍珍,早已被陛下一劍穿心沉入溯水隨波而去了。”
鮮於寧默。
人在遇到超出自己承受範圍的情況下,往往反而表現的極端冷靜,並且鎮靜,或許這就叫,物、極、必、反。
鮮於寧鎮靜沉靜甚至是冷靜地說:“是嗎……隨波而去了……”
一縷血絲緩緩自青年皇帝的唇角溢出來,鮮於寧臉上的肌肉,奇怪地抽搐著,似笑非笑,端的駭人。
連意之再一次坐在大殿一隅的橫幾前,借著酒意,然而微光中仍見他雙目清明,清醒道:“陛下,你之前,不是一直追問著,太阿舍利在哪裏……”
鮮於寧揪著一角繡金片襟,指節泛白,多麼用力,青筋暴突,他已五內俱焦,該一刹隻盼聳了雙耳,要叫他聽到這樣肝膽俱裂的話——
“太阿舍利啊,嗯,我把它填在珍珍的胸口裏,那裏破了一個大窟窿,該拿什麼來修補呢?陛下,你說,董後的命,比你,比我,比這天下任何一個人,都要金貴千千萬,那末,陛下,你現在還想剝開珍珍血肉,取出舍利嗎,你都已經,捅穿了珍珍一顆心啊——”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鮮於寧目齜眶裂,駭然搖頭,雙手捂著耳朵,跌在玄石地板上爬不起來,黑衣伏地層層疊疊,一頭瀑布般的勝雪白發鋪了一地,高大的青年蜷成一團,仿佛再也沒有抬頭的氣力。
“陛下,”連意之蹲了下來,撩起武寧帝的一縷銀絲,目光裏悲憫之意更甚,“已經痛白了頭發,就這麼痛嗎?這樣都受不了來著,那末,我接下來的話,你還要不要聽呢,陛下?”
“……”
“可是我想把話說完啊,陛下,”連意之盤腿坐了下來,望著跟前這人鴕鳥般的姿勢,微微一笑,笑比不笑更惆悵,“珍珍的命,是我續的。以太阿舍利為媒介,施以南疆秘術,這種秘法,叫做分梨術。我的壽命分一半給珍珍,我活,珍珍活,我死,珍珍死。我活二十年,珍珍也活二十年,說到底,我活多久,珍珍就活多久。同生共死,共死同生,聽起來很銷魂吧?陛下,我贈你和董後琴瑟和諧千古罕見這八個字,你是否也該還我和珍珍伉儷情深比翼雙飛這一句話呢——”
“住口住口住口!”
鮮於寧霍然抬頭,一眼盯過去,黑曜石般的眼瞳裏像是蒙上一層淚膜晶光璀璨,多麼悲哀,像雲端寂寞孤鴻。鮮於寧慘笑,“連意之!好你個連意之!原來,這便是你回到這座宮的緣由!要叫我這樣狼狽,要叫我這樣摧傷五內,連回顧都是不能,多麼恐怖而巨大的一劍,我怎麼敢回頭看一眼,我連回頭的力氣都無。是是是,你成功了,國師大人,你終於成功地砌了一座地獄給我,有生之年,叫我鮮於寧腐骨蝕心地活在痛失所愛永失所愛中,你!看到了!現在!此、時、此、刻——”
一字一句重逾千鈞,鮮於寧力竭不已,閉目橫陳,白發宛然,一臉死灰。
連意之取來殘酒,居高臨下,澆了武寧帝一頭一臉,漫聲道:“總算有了一個交代,也罷,如此過去罷。生不如死,這種歸處,於陛下來說,想必銷魂得很,美妙得很。而珍珍,她永遠也不會想起鮮於寧其人其事。為什麼啊?嗬,我該感謝陛下贈予珍珍那穿心一劍嗎?要叫我這樣重鑄珍珍的發膚骨血記憶,她的靈魂,是連自珍的靈魂,姓我連意之的連,做我連意之的女人,一世快活去,哪怕,我和珍珍,這一世,隻有十幾二十年,也是極好極好了。”
姓我連意之的連,做我連意之的女人。
嘔——鮮於寧噴出一口血。
多久多久以前,在溯水王帳裏,少年至珍用力點頭:以後?我們以後都在一起嗎?
他:自然。
少年小小聲:寧生,真好。
他微笑:來日方長。
這個“來日”,卻是隔世般遙遠,是傾他餘生,永生也無法企及了。
太阿殿裏,曦微光線爬在冰寒刺骨的玄石地板上,打在青年皇帝的慘淡臉容上,日光都是冷的,空氣都是冷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冷的。鮮於寧伏在寒地上,一雙眼睛半闔未闔,意識渙散中,聽到連意之漸漸遠去的腳步聲,等到一切都如灰燼般死寂的時候,鮮於寧眼前一片發黑,終於陷入冗長而黑暗的昏迷中。
尾聲
自珍從沉睡中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睡了一個好長好長的覺,現自己躺在意哥哥的膝蓋上,搖搖晃晃似躺在搖籃裏。
自珍揉揉眼睛,凝神一看,眼前藍天白雲一片天高雲闊,周圍是青山環繞萬頃碧波,她正處在一葉翩舟上載浮載遊。而一旁的意哥哥,他的清淡眉目間俱是閑情適意,微微一笑,刹那間天地和山水都在遠去,隻剩眼前這張笑顏不勝清澈動人。
“珍珍,好夢。”
自珍趴在意哥哥的肩膀上,眨眨眼很調皮,“意哥哥,我們這是要去哪裏啊……”
“哪裏都去,天大地大,隨我們去。”連意之一手將酒葫蘆往湖裏擲去,一手攬過珍珍,親親她鬢角,親了又親,朗朗道:“天地為鑒,地底的水神,喝了我連意之的酒,便是祝福了我們吧。”
舟過藕叢,自珍抬手去拂身邊青藕,藕身細滑入手微涼,仿似一段春水冷玉,涼風襲來,空氣中混著植物淡淡的清香。
自珍摟著意哥哥搖兩搖,笑聲清脆一如金石相擊,響在這湖光山色間不勝空曠,“我見青山多嫵媚——”
連意之微笑截口:“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番外一
我的小名,叫稚兒,而這世間,也隻有兩個人可以這樣喚我,稚兒。
我的父皇和我的母後。
嗯,怎麼說呢,套句太傅大人的原話,陛下與董後情比金堅,乃是皇室佳談。
直白說呢,天下人人都知道,皇帝和皇後的感情很好。
好?
這個“好”,是個什麼概念呢?
如果是這種好,那為什麼,每次的每次,我見到的父皇,都是這樣這樣憂傷呢?我見到的母後,都是這樣這樣憂鬱呢?
不是說,相愛的兩個人,看到對方,都覺得歡喜嗎?
原來,都是騙人的。
父皇每次來擷芳殿,都隻是象征意義上的,問候一聲,梓童,最近可好?
母後答,我很好,寧生。
父皇又問,稚兒,你乖不乖?
我答,我不乖,你都不抱我,父皇。
父皇,你都不抱我,自從我三歲那年起,父皇的溫涼懷抱,便再也觸摸不到了。
我三歲以前,殘存的記憶碎影,連空氣都泛著暖意和香氣,父皇會抱抱母後,親親她,然後再看看我,將我抱起來搖兩搖,好溫柔的聲音,稚兒,我的小太子,快快長大,替父皇批批折子,父皇也可以多陪陪梓童一會啊。
我長大了,可是,父皇,你卻再也不親近我了,還有,不再親近母後。
父皇說,稚兒,你長大了,父皇抱不動了。
可是那時,我才過四歲而已。
都是借口。
不想親近母後的時候,父皇說,梓童,你身體不好,要多休息,我還有些折子要看。等等差人送南海珍珠給你,這次底下人進貢得不多,獨獨十顆而已,倒是罕見得很。
梓童,我就不陪你了,讓稚兒陪你,過會兒差人送來雪絲,這些都是上好的,裁裁穿上,梓童,你一定是最美的。
梓童……
母後每每抱著我,黯然神傷之下,喃喃,我寧願寧生多陪陪我,也不要這些珍奇綾羅。
我當時懵懂道,母後,父皇不喜歡你嗎?
母後聞言,莞爾一笑,堪比白蓮。怎麼可能,你父皇啊,那頭白發便是為我痛白的,這樣深愛我,害怕我離世,我怎麼可能不為他多保重多珍重呢,即便……寧生現在,不大理會我。
母後低頭,怔忡不語。
廊外日光正好,投射在母後臉容身足上,母後的眼底透著青影,帶著睡眠不足的憂慮,兩隻袖子空蕩蕩的,清減得厲害。
我記得幼時母後的懷抱是豐腴的,柔軟而散發著幽彌香氣。
現在,母後身上有點硌手,衣上散發著濃鬱的藥草氣息,那是因為母後常年吃安神藥,吃多了,便再也去不掉了。
母後每天夜裏都會被噩夢驚醒,大叫,不不不,是我的,他是我董至寶的,你滾,你去死。
要叫母後這樣惶惶不可終日。
漸漸大了,我都不忍問,母後,你到底在怕什麼啊?
我怕一問,母後的眼淚,便止都止不住,一顆一顆,如同散珍。
母後有時候很有些神神叨叨,會抱著我,抱了再抱,像是尋求某種溫暖,兀自呢喃,寧生是愛我的,他愛我到底,稚兒,你看,整座大周後宮,隻有母後一個女人,你父皇若是有異心,早該進了一大堆秀女,對不對?每次朝廷各地進貢的珍奇寶貝,你父皇都是先送到擷芳殿這裏,給我先過目,這是多大的榮光啊。
母後又點點頭自言自語,坐在窗前,燈燭照耀下,投射出寂寞的剪影,慣愛的金絲楠香撲鼻而來。母後說,他是皇帝,忙一些,這是應該的,不大理會我,也是沒辦法的,他也沒有去理會別人,這也好,都是好的,寧生還記得每天過來問一問我,看一看我,嗯,寧生沒有忘記我,稚兒,你說,你父皇喜歡我。
我伏在母後的雙膝上,捏她一角槿紋衣襟,見母後眼裏都是惶惶之意,怕得不行,一而再尋求肯定。我很溫順地說,母後,父皇自然是喜歡您的,喜歡極了。
母後這才舒展眉頭,微笑,笑卻比不笑更惆悵,這是自然的。
這些黯然神傷,這些無語凝噎……隻有我一個人看到,因為,母後隻給我一個人看在眼裏。
母後在父皇麵前,是極雍容溫柔的,常常言笑宴宴。
寧生,寧生。
聽到母後這樣喚父皇,我心裏都會軟了一角。
我有一次問母後,父皇叫鮮於寧,母後,你為什麼要叫父皇名字後麵加個生字呢?
母後怔了怔,該一刹,母後臉上的神情,分外惘然,像是陷入一個久遠的夢裏,語聲輕輕,該日寧生便是這樣說,喚我寧生吧。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約是小名吧。像你,小名就是稚兒啊。小名是隻有最親最近的人,才有資格叫喚的。
稚兒,看,你父皇允我這樣叫他,他是愛我的。
母後一再強調,像是要說服什麼,更像是說服自己。
看到這樣的母後,我開始慢慢討厭起父皇來。
可是,當我看到父皇眉間折痕是這樣憂傷,我總會錯覺,也許,父皇並不比母後好過。
父皇身上總有種冰寒氣息,因他練就一種叫冰雪的功夫,體溫寒涼寒涼的,而這些年來,父皇高孤之色更甚,明明是一張年輕英俊的麵龐,卻配上一頭雪白長發,很有些違和感,配上慣穿的黑金軟袍,不說話的時候,坐在書房的橫幾前,隱在陰影中,無聲無息便是就此遁逝,我也信的。
父皇日漸疏離我,看我的眼神,根本不像是一個父親看兒子的眼神,倒像是在忍耐著什麼,厭惡著什麼,這種眼神我很熟悉,因為每每我在一旁,便是看到父皇用這樣的眼神漫不經心地看著母後。
母後卻猶自不覺得,母後坐在對麵,覺得能握一握父皇的手,都是極好的。
父皇在母後觸碰他時,會極其突然地顫了顫,非常非常細微,原先,我也是察覺不了的,可是我太渴望父皇關愛,大半目光都落在父皇身上,父皇的一舉一動,我都看在眼裏。
我,什麼都看在眼裏,看了很多年。
從少年長成俊秀青年,我處理國家大事來決斷得很,可是麵對所謂的感情,所謂喜歡,所謂愛,卻常常優柔寡斷,困惑得很,說困擾更準確,人人都說,武寧帝和董後是曆史上的帝後美談,情深義重,千古罕見。
難道是我錯覺嗎?我看到的所謂父皇和所謂母後,這樣的愛,這樣的喜歡,嗯,我覺得很冷,太冷了。愛是個什麼東西啊,太傅大人說得對,作為一個帝王,感情這個東西,是必須要被舍棄的。無欲則剛。當然,太傅大人又補充一句,你父皇是唯一的例外,陛下是一個多情又專情的人。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在離別的時候,父皇終於肯正眼看我,對我說了最長的一句話,稚兒,把江山當成你的至愛,好好保護守護匡護,痛失所愛永失所愛的滋味,嚐過一次,已是太多。
是嗎?把江山當成此生至愛,原來,父皇,您最愛的,是這座大好江山。
而不是,母後此人。
我永遠把這句話爛在肚子裏。美談佳談,就讓它繼續美下去吧。
番外二
宇文謙清楚地記得,那是很多很多年後的一個元宵燈節。
真的是很多很多年了,他已過中年,身兼太子太傅一職,帶著年輕的太子殿下微服出遊。
帝都的夜景總是這樣絢爛,煙花共歡聲齊綻,水流與笑聲一起。
人頭攢動,接踵而來,還是少年的太子,一雙明亮大眼裏掩不住雀躍歡動,看到什麼,都嘖嘖歎一聲,稀奇。
看到這樣的太子,宇文謙總忍不住微微一笑。男人眼角細紋拖延,青須點點,套件深色衣裳,疊著手不語,很有些家長的架勢,優雅得很,從容得很。
人群自動隔開這一大一小,男人太雍容,少年太高貴,不是他們這些平頭百姓可以接觸的。
“咦,太傅,你看,這人好生麵熟——”
宇文謙順著少年的手指方向,打眼過去,燈火闌珊處,那人舉著一隻紅燈笑得眉毛彎彎,眼睛彎彎,仍然是一道略帶鼻音而沉靜的少女嗓音:“意哥哥,你再猜猜,我要那個燈,那個頂頂精致。”
“好,珍珍,你若要,我便給。”
這聲音如此熟悉,溫潤清越,穿過洶湧人潮,就這樣極清晰地響在耳畔,聲音裏的繾綣溫柔叫人動容不已。
宇文謙動容。
“是她,”高冠錦衣的中年男人目露幽遠之色,囁嚅著,“是他。”
居然的,還是這樣年輕,宛如中間這時光洪流並未流過,眉目清臒的年輕女子似永恒一襲泛白青衫,一束高馬尾,左以沉香木簪,兩顆紫葡萄般的黑眼珠這樣笑吟吟地凝望身畔那人,“意哥哥,我看這謎難猜得很。”
“是嗎?珍珍,你且等著。”
宇文謙杵在原地,連眼睛也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間這人就消失掉。這刹世界轟然,人潮遁去,獨他立在一旁,隔著十丈軟紅,隔著經年光陰,這樣緬懷地,深情地凝望著,簡直無聲勝有聲,所有想要說的話,所有想要表達的,所懷念的,所深愛的,所鍾情的,都付諸於這一眼。
“太傅,你認得人家?”少年太子一詫。
“……”
宇文謙恍若神魂出竅,木立當場。
太子越過憧憧人影,直掠到那燈火闌珊處,這麼近的距離,絢爛燈光打過來,可以看清這人鬢角絨毛和眉間眼睫,太子“嗬”了聲,真真覺得這人通身一股子天真稚拙氣撲麵而來,令人一望之下,好感頓生。
不知怎的,一看到她,少年就覺得親近,像是血脈深處有某種不知名的牽掛。少年頓頓足,像是下定決心,對牢青衣人欠欠身,拱手道:“敢問這位姑娘姓甚名甚,家住何方,可有婚配,姑娘你看,我可不可以——”
“啊——”青衣人愣了一下,看看少年,又看看意哥哥,很有些無措,左手握右手,右手握左手,嘟嘟嘴,“這個,要問意哥哥啦。”
少年打眼過去,看了看心上人口中的“意哥哥”,驀地一怔,赫,好出色的人,好精彩的人,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看到跟父皇不相上下的男子。
這時,白衣青年一手撈過珍珍,一手提著精致燈盞,傾首親親懷中人鬢角額頭,瑩潤柔和的目光裏,兩潭眼波暖意融融,“珍珍,我還是頭一遭看到,一個人可以孟浪得這麼可愛啊。”
大抵是麵前的這個少年目光太清澈太坦蕩,錦衣華服,一張俊秀麵孔,賣相甚佳。
少年的太子又愣愣神,宮闈重重,長這麼大,還是頭一次有人誇他可愛,額,他會害臊啦。
少年低下頭,紅著臉,很想跺跺腳,卻發現於禮不合,等他抬起頭的時候,不過一轉眼間,人來人往,你碰碰我,我撞撞你,洶湧之間,伊人早已芳蹤渺茫,飄遁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