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了,明天一早就可以看到他。
他仍然在同樣的地方等她。
心裏的雀躍不能掩飾,化成甜甜的笑容,走到他麵前,“早。”
“早。”
然後一起等車,一起上車,車上空,還可以坐在昨天的位置上。
朝陽清新中帶點微微的迷醉,晨霧還未散盡,這個城市依稀還有朦朧的眼神。
季若把頭輕輕地抵住玻璃車窗,心裏泛起微薰的醉意。
“看把頭發弄髒了,上麵全是灰。”
是嗎?她抬頭,正撞上方中則笑盈盈的眼睛。
他的眼睛原來是這樣的,笑起來有點彎,眼珠很黑,很溫潤,很有光澤。
她這樣著迷地看著他,即使白癡也弄得懂狀況。
方中則在心裏歎了口氣。
這麼好的女孩,年輕,漂亮,聰明,上進,應該學業有成,愛情豐收,家庭美滿,會有一個與她一樣有著良好教育出身的丈夫陪伴她一生,溫文爾雅,卓爾不凡。
而不是一個高中沒有讀完以打架鬥毆為生的街頭混混。
他無言地把她送到校門前一站,看著她下車,看著她在站台上轉身,幽幽的眼睛隔著車窗凝視著他。
他偏過頭,假裝去看另一邊的風景。
車子開動了,他忍著不回頭,但控製不住,還是把頭伸出車窗去,看到季若小小的背影越來越遠。
胸膛裏有被尖爪輕輕撕扯的痛。
放學來接她。
季若告訴他政治老師十分嚴厲,現在還有許多同學被留在教室裏背書。
“那你怎麼出來了?”
“我?”她不無得意地笑,“留誰也不會留我啊。”非常的嬌憨。
“嗯,我早聽說你的成績一直是最好的。”
她的心情奇好,湊近問:“你怎麼知道的?”
“我們住同一幢樓裏耶,小姐。”他伸手去刮她的鼻子,猛然察覺不應該,觸了電似的收回手,臉上變了顏色。
季若沒有留意,她的好心情令她分外的放鬆,“我也知道你啊,我知道你經常打架,進過警察局,還……還有你的外號叫烏鴉。嗬嗬。”
方中則渾身一震,她提醒了他。
他根本不配同她坐在一起,穿得像學生又怎麼樣,在警察局裏的案底入木三分的,一生都抹不去。
他閉上眼。
不再開口。
季若看他沒反應,去拉他的衣服,還沒動靜,便捶他的肩,方中則仍然不聲響。
她童心大起,伸手去捏他的耳朵。
這樣的肌膚相親,令方中則猛地睜開了眼。
她開心地笑了。
方中則看著這樣明亮的笑容,知道自己完了。
他怎麼能不理她?怎麼可以不理她?
他拍開她的手,“小姑娘,你知不知道,男人的耳朵是不能亂捏的,這是要留給老婆的。”
季若一下子飛紅了臉,鬆開手,坐到一邊去。
方中則知道了,一說這樣耍耍流氓的話,她就不敢說話不敢動手了。
他照舊把她送到六樓。
往下三樓,就是他家。
家裏冷清清沒有一點聲音。
“人家都說養兒防老,我養了你,是沒這指望了,趁著還做得動,自己給自己防吧。”三年前媽媽終於放棄了改造兒子的努力,自己開了家粥店,基本上吃住都在店裏。
他打開冰箱,拿火腿和雞蛋炒了盤飯,打開電視,坐下來。
是台灣的肥皂劇,窮小子愛上了富家千金,跑去打黑拳賺錢開公司,最後贏得美人歸,財色兼收。
他心裏一動。
他才二十一歲,還有四五十年的大把歲月。
難道就一直這樣下去嗎?
他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第二天見到季若的時候,心情好了很多。
談笑之間很快就到了學校,他看著她下車,微笑著揮手,再轉去母親的粥店。
店名叫著“中意清粥”。
方中則的中呢。
他看著這塊招牌,心裏麵忽然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柔波,水似的柔軟,仿佛要從眼睛裏溢出來。
在這個世上,最關心最疼愛他的,始終是母親。
自從父親去世之後,好像所有的親戚也一並消失了,母子倆相依為命。
不完整的家庭,拮據的經濟,精神與物質的雙重困擾,他開始逃課,學會了喝酒和抽煙,開始交女朋友,終於在高三的時候輟學。
他每天早上七點鍾出門,晚上六點鍾到家,完全按正常上學時間活動,以至於母親在高考前一個月才得知他的情況。
母親差點氣暈過去,好話,歹話,軟的,硬的,威逼他,乞求他,哭訴,都沒有用。
他就是不去參加高考。
最後鬧翻了,他衝出家門說再也不回來了。
在樓梯上撞到季若。
小小的,穿粉紅大蓬裙的女孩。
他從往日的片段中醒來,走進店裏。
地方不大,但收拾得幹淨明亮,牆壁上掛著一塊塊的橢圓形木條,寫著各類粥品的名稱。
很有風味。
方媽媽正在櫃台後麵忙,覺得有人,抬起頭來。
她的兒子,穿著淺藍色的短袖T恤,米白色休閑褲,腳上一雙運動鞋,沒有戴耳環,也沒有嚼口香糖,手腕上幹幹淨淨,隻有一隻手表。
她再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遍,確確實實,是她的兒子。
“媽。”
方中則叫她。
她整個人輕微地顫抖,走出櫃台,緊緊抓住他的手,“小中,我沒看錯人吧?”
方中則忍不住一陣心酸,“是我,媽,我是小中。”
“好,好。”她圍著方中則看了一圈,眼眶紅了,“我的小中,這才是我的兒子,媽媽做夢都想要個這樣的兒子。”
母子倆在一張桌上坐下,兩個人都是心潮起伏,感慨萬千。方中則先說:“媽,我想明白了,我還年輕,我還可以從頭再來,從今以後,我不會亂來了。”
方媽媽的眼淚流下來,隻能點頭,不能言語。
有客人進來,看到這幅情景,猶豫著想離開。
方中則站起來,向他微笑,“這位先生想要點什麼?”
……
中午和母親一起吃飯,方媽媽掛上休息的牌子,買了幾個菜回來,“媽中午做你最喜歡的啤酒鴨,叫你好好吃一頓。”
“啊,我都有好幾年沒吃上了。”
方媽媽頓時心酸,“是媽不好,連年夜飯都不做給你。”
“不,是我不好,我太讓媽生氣了。”他接過菜,笑著說,“媽你不知道,這幾年我自己會燒菜了,等下讓你見識一下我的手藝。”
午飯很是豐盛,像豐美富足的童年。
美味的飯菜,疼愛自己的親人。
方中則悄悄地歎氣,人生的正麵,原該如此。
從今以後,真的要認真起來了。
小店生意還行,陸陸續續客人不斷。
到四點鍾左右,方中則出門接季若。
之後的日子,就是這樣。每天早上送季若到學校,回來到小店幫忙,中飯和母親一起吃,下午再去接季若,一同回家,送她到六樓,自己再下三樓,家裏照樣冷清,但心裏,不再寂寞。
他把手機號碼換掉,徹底擺脫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