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1 / 3)

佟天籟永遠記得那天,記得那個雨後的早晨。昨夜的暴風雨凶狠猛烈,刮碎了她臥室朝南的玻璃,雨水打濕了整張床鋪,害她一夜又濕又冷。鍾點傭人走的時候特地關好屋子裏的所有門窗,可是她沒有預料到風會刮斷院內的樹枝,砸碎她房間的玻璃。父母的房間和妹妹的房間都空著,但她沒有過去。她認床,認媽媽的味道,母親已經帶妹妹離開好久,房子裏早就沒有媽媽的味道,所以她依賴這張床。稍早前父親打電話過來問她好不好,她回答很好,她不能讓父親擔心,父親的工作很忙很忙,幾乎沒有時間照顧她。但他很愛她,她知道父親想當個稱職的父親,隻是力不從心。她十二歲了,可以照顧好自己,不會給父親添麻煩。當初父母離婚的時候,是她自己選擇跟著父親的,她不能讓母親知道父親忽略她,否則母親就會把她從父親身邊帶走。她愛父親,也愛母親,她從來沒有恨過母親,但是她同情父親,所以她選擇留在父親身邊。

她將房間內的碎玻璃打掃幹淨,找出急救箱為手肘上劃破的傷口上藥,這點小傷不要緊,不會痛。她衝了杯牛奶,在冰箱裏找到一小塊蛋糕,這些足夠填滿她的胃。電話鈴在寂靜的房子裏顯得特別刺耳。

“喂,您好,佟宅。”

“姐,”佟天嬌軟軟的嗓音傳來,“姐姐,你怎麼還不來?媽媽都快出門了。”

“天籟,”母親接過電話,“你還好吧?要不要我派人去接你?”

“不用了,媽,我換好衣服就出門,直接到教堂,趕得及的。”

“姐姐,”天嬌的聲音又插進來,“你要穿得漂漂亮亮的喲,媽媽今天好漂亮。”

“我知道,一會兒見。”

她掛斷電話,繼續喝牛奶。今天是母親和曲叔叔結婚的日子,父親看起來是忙忘了,其實是不敢去。她知道他還愛著母親,所以他選擇逃避,躲進他的實驗室,甚至昨夜都不回家。她記得父親在離婚的時候說過:“愛她就放她自由。”

她看了看手臂上紫色的藥水,放棄昨天選好的短袖雪紡連身洋裝,翻出一套藕合色長袖衣褲,柔軟的長發披在肩頭,頂端攏起一束,係了條藕荷色的發帶,再配上白色涼鞋,雖然不很喜氣,也不甚可愛,但勉強還稱得上靈秀吧。

天籟趕到教堂時,婚禮已經開始,她靜靜地走向後排,坐在一個空位上。母親憂慮的視線見到她時舒緩了,這才集中精神麵向神父,正視她隆重莊嚴的婚禮,正視她的繼任丈夫,正視她後半生的幸福。

天籟根本沒辦法責怪母親,母親不是因為曲叔叔才離開父親。她熱愛音樂,在學校的時候已經小有名氣,為了父親的感受,她放棄向樂壇發展。然而,當愛情漸漸退熱,對事業的熱情漸漸升溫,父親的忙碌和疏忽,令她對婚姻生活的浪漫幻想徹底破產,致使她最終走上樂壇。她愛她們,但她更愛音樂,就像父親愛她們,但是更愛他的實驗。他們離婚了,妹妹跟了母親,她跟了父親。這段婚姻的破裂,本來就不存在誰背叛了誰的問題。曲叔叔是母親踏入樂壇遇到的事業夥伴,對理想和人生的共同認知使他們走到一起,所以,這場婚禮應該擁有女兒的祝福,而不該是怨恨。

母親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曲叔叔那聲“我願意”承諾了她未來幾十年的幸福。天籟微笑著,在大家的祝福聲中替母親鼓掌。

“哼!”一聲極端輕蔑憤恨的冷哼從身側傳來。

天籟轉過頭,看到一個比她高足足一個頭的少年,穿著剪裁合宜的鐵灰色禮服,襯得身材挺拔頎長,薄唇緊抿,眉心不悅地擰成一條直線。仿佛察覺她的注視,少年狠狠地瞪了天籟一眼,隨後像發現新大陸般地盯著她看。

天籟尷尬地別開眼。

他細長的大手一伸,毫不客氣地捏住她的下巴,轉過她的臉龐,細細梭巡她的五官,再看一眼新娘子,神色中有一抹了然。

佟家姐妹倆同樣承襲了母親韓梅的美貌和天賦,隻不過天籟個性內斂,像父親多些;天嬌個性外向,表演欲強,像母親多些。

天籟還未及出聲斥責少年,天嬌小小的身子已經朝她衝過來,一頭紮進她懷裏,抱著她喊:“姐姐,姐姐,我好想你哦。我一直等不到你,怕你不來了呢。”

“怎麼會呢?姐姐也想你。”天籟親了親她粉嫩的臉頰,整了整她頭上粉紅色的蝴蝶結,誇道:“天嬌今天好漂亮。”

“姐姐也漂亮,媽媽也漂亮。”

天籟看著已經走到近前的一對新人,揚起一個真誠的微笑,“媽,曲叔叔,恭喜你們。”

“天籟,”韓梅將兩個女兒摟在懷裏,眼中隱有淚光,哽咽道:“謝謝,媽媽謝謝你們。”

曲離朝那少年道:“淩風,叫媽媽。”

少年踞傲地道:“我媽媽早就死了。”

“淩風。”曲離低喝。

“離。”韓梅握著他的手,搖頭:“孩子還小。”

“還小什麼?已經十五歲了,還不如天籟懂事。”

“哼!”曲淩風忿忿地指著天籟,“她為什麼不叫你爸爸?”

“天籟的父親還在世,而且是她的法定監護人。”曲離解釋。

“總之你就是看我不順眼,在你眼裏隻有這個女人和她的女兒。”少年狠狠一跺腳,一把推開天籟,跑掉了。

“淩風!”

“天籟!”

“姐!”

天籟被推個倒仰,受傷的手肘重重撞上椅背,血跡迅速浸透了衣袖。

“天,你流血了。”韓梅驚呼,急忙拉開衣袖察看,一臉擔憂。

“沒事,我沒事,媽,你不要擔心,我真的沒事。”天籟連聲安慰母親。

這是她與曲淩風的第一次相遇,那場婚禮結束在醫院的走廊上,她的右臂為此掛了一個月的石膏。此後十二年,她沒有再見過這位名義上的繼兄。據說,他不滿十八歲就搬出去住,之後很少回家。幸好淩雲的出生緩和了他與母親的關係,雖然不曾承認過,起碼不像青少年時期那樣敵視。

她以為,這一生與曲淩風不會再有交集。

但是她不可能與曲家沒有交集,她有母親和弟妹。所以在淩雲六歲生日的時候,她踏進曲家大門,參加了那場宴會。而她二十四年來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參加了那場宴會,唱了那首歌。

那場宴會名義上是為淩雲慶生,實際上是慶祝曲離和韓梅合作的一個MTV獲得了今年排行榜的榜首,這本來並不是什麼特別值得慶賀的事情,但是樂壇和傳媒卻大肆宣揚,借此機會討好曲離。誰叫他是十年來音樂界最有名氣兼最有錢的製作人。

天籟大學畢業以後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她發現自己和母親一樣熱愛音樂,但是潛意識裏,她排斥向歌壇發展,父母婚姻的失敗給她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所以,她嚐試寫歌,她認為這是一種折中的方式,既可以從事音樂,又可以遠離舞台。事實上,那首得獎的歌就是她寫的,不過母親答應了不會將她曝光。父親在她畢業典禮的前一天去世了,一場意外爆炸奪走了他的實驗室和他的生命,成就了他一生最大的理想——將生命貢獻給科學研究。她不知道這件事給母親和妹妹帶來多大影響,對她來說,她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一夜之間,她竟然覺得人生變成了黑白,沒有了熱鬧熟悉的校園,沒有了學習壓力,沒有了需要她照顧的父親。她變得更加憂鬱沉默,常常在室內坐著發呆,一坐就是幾個小時,猛然醒悟的時候,頭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剛剛都想了些什麼。她有時候以為,她會就這樣茫然地坐下去,直到死亡。於是,她寫出了一首歌——《生命終點》。

曲離夫婦駕輕就熟地接受記者的訪問,天嬌挽著天籟的手臂,急著躲避蒼蠅一般的愛慕者。天嬌剛滿十九歲,完全承襲了母親耀眼的風采,在學校已經是不大不小的風雲人物,還組織了一個搖滾樂隊。她今天穿了一身火紅的連身禮服,儼然是個光豔四射的小美人。天籟穿了一套水藍色連身洋裝,齊耳的短發柔軟服帖,臉上略施薄粉,看上去清新雅致,飄然若仙。天籟知道自己是美麗的,也知道自己的美在母親和妹妹的光華下黯然失色。但是她不知道,她那淡漠而迷茫的眼神,纖細而憂愁的氣質,優雅而含蓄的舉止,使她散發出一種縹緲空靈的美,讓男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探索她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