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這半月春花秋月,閑情逸致,臨鳶的身體並不見有什麼大礙,隻是臉色從來不好,躊躇憔悴,沒有人知道他為著什麼在黯然。
白日可以琴瑟和鳴,夜晚可以執燈賞月,也許夢境後換來的通常都是突如其來的噩耗。
而他斂眸淡然如水,似是知道一切,又似是不關心一切,感情對十三居士而言,是沒有任何存在的希望的吧。
其實早該知道,臨鳶是個很驕傲的人,驕傲得不容許旁人發現以及幹涉他的脆弱和缺憾,也許他也是習慣了,在那斂華樓中,在江湖眾人之前,他是十三居士,一個必須冷靜必須理智到毫無波動去麵對一切的人。
禦家的偏廳連著一條長廊,長廊是直通院後的,沒有所謂的圍欄,盡頭是初陽台,初陽台周圍便是萬丈懸崖,山脊如刀,隻這樣側身垂首一眼,仿佛也有萬劫不複之感。
她沿著長廊便看見有人站在盡頭,他還是穿著深藍的衣衫,夕陽一點也不溫暖,倒將他本就單薄的身影襯得更加虛弱。
近幾日他常常一個人站在初陽台。
他背對著宜則,仿佛在看懸崖後那群山連綿一片山花爛漫,涼風勾起他的衣擺,一揚一揚。
“書空總要我多欣賞下人間美景。”他突然悶悶地說了一句話,宜則便知他是在對自己說,於是她也步了上去,隻是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
“你是該好好休息一下。”
“聽說這山上一到夏季會開一種叫沉香的花,沉香沉香,秉承吉祥,咳咳……”他忙掩了袖子,“風有些涼……”他笑笑作著解釋,宜則的手已經撫上他的背為他順了氣息,“那種花很小,很淡的顏色,但是看起來又很是溫暖,據說見到的人會幸福一生。”他的話語溫柔,像是沾染了笑意,抬頭又看了看天色,“天,似乎快黑了,怎麼黑得這麼快呢?”
宜則撫在臨鳶背上的手一頓,他察覺出不對,“怎麼了?”
“沒……什麼,是有些冷……”她顫巍巍地解釋,天快黑了嗎?她看著西邊的紅霞滿天——這麼嬌豔,怎麼會是天黑了……
下意識地她靠到臨鳶的身側,臨鳶的眼睛一直很漂亮,她不得不承認,溫婉如水墨綿綿,她抬手就要在臨鳶的眼前揮過,不期然被臨鳶一把抓下,他一字一字說得很是慢:“我——沒——事。”
我——沒——事——
宜則心下一愣,手被臨鳶抓在掌中,他沒有看著自己,而是看著腳下的萬丈深淵,以她的性格,她本該要拽著臨鳶出去找大夫,可是看著他的眼睛她竟然隻說得出口:“是,你沒事。”
臨鳶,快看不見了嗎?是因為這病?
其實崖上的兩人心底該都是很明白的,臨鳶洞察能力過人,宜則半點的心慌他都能分毫不差地感覺出來,怎會不知現在是什麼時辰?若換了平常人定會緊張叫囂,可是臨鳶不會,不管遇到了什麼,不管出不出乎他的意料,他總是平平靜靜毫無波瀾。
哈!明明都是明了的,卻還要裝作毫不知情地騙人騙己自欺欺人,也許是心慌了,害怕了,寧可裝作不知道也不願意接受這樣的事實,又或者這樣坦然地接受比起無理取鬧歇斯底裏,更可以掩藏起心底這一刻的錯愕和驚慌。
臨鳶,是個太過驕傲的人啊。
“大哥為人一直很溫柔很溫和,他從來不吵架,對我也總是百般忍讓,我常常想……其實旁人對我好不好我可以不在意,隻要大哥一直在,那麼……其實,怎麼樣都可以無所謂的。”臨鳶鬆開宜則的手,“他們總對我說不要讓大哥太勞累,不要太糾纏他,其實……沒有人知道,與其說我仗著大哥疼而無理取鬧,不如說……我,是害怕大哥離開,他是個很柔和很柔和的人,一旦沒有人再值得他存在,那麼他便會毫不猶豫地離開……”臨鳶頓了頓,神色間竟會出現所謂的溫情,他說柔和,並不說他柔弱。
宜則垂下頭,站在一旁聽得很仔細,是因為害怕大哥輕生,所以總是纏著他,讓他知道自己的存在至少對弟弟來說是有很重要的意義的。臨鳶並不是個無理取鬧的孩子,隻是想留住身邊的人。
“而我和他不同。”臨鳶苦澀地笑起,“你看,除了我脾氣沒他好,幾乎樣樣比他好……所以他真的需要別人對他好一點再好一點,他……才是最該得到他們關心寵愛的人,他的病根本活不過二十五歲。人們常說,命由天定,可是他這樣的人,為什麼連平平安安過完這二十五年也不行?是不是不公平?”
宜則咬唇,“你現在的身體哪一點是好的?仗著身體上的缺陷去博得別人的同情,有什麼可讚的?”難道就因為他大哥身體有異,所以就該所有人欠了他的,就該所有人對他好?
“他沒有他沒有仗著身體異常去博得別人的同情。”臨鳶皺眉搖搖頭,顯然不讚同宜則的說法,“他甚至沒有一點怨……他替我擋下那一箭——那一箭卻成了我的噩夢,你明不明白?”他的聲音裏泛著譏誚,“這沒用的身體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救了他弟弟,不枉費白白活了十五年——這樣一句話,就是這樣一句話,成了我的噩夢……”他沒有理會身後的宜則現在是如何的驚呆,他突然轉了語氣,“你相信這世上有換命一說嗎?”
宜則搖頭,巫蠱傳說她自是不信的,可是換命一說並不是沒有聽過,油盡燈滅可續一命,用己命換彼命,從此便是那人的身體,那人的命。
“你不信,我從前也不信。”臨鳶輕輕地道。宜則一愣,他說他從前不信,那現在是信的?莫非世上真有換命之人?“若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我一定也是不信的。”他無奈地笑起,然後轉身正對宜則。
聞言,宜則臉色大變,她本要說一句不要胡鬧,結果就在臨鳶轉身之時,赫然呆立,臨鳶的手中抱著牌位,那是他大哥的牌位。她並不是驚訝於他帶著牌位,而是那牌位上的字——禦門臨鳶之靈位。
禦門臨鳶之靈位?
臨鳶是誰,誰是臨鳶,臨鳶究竟是活的還是死的?
宜則大退一步,全身竟然不寒而栗,她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伸出的手顫巍巍地指著臨鳶,眼神在他漂亮的眼睛和那牌位上來回審視。
看著宜則震驚的神情,臨鳶張了張嘴,顯然他即將出口的是一個天大的秘密。
“臨鳶是我大哥。”
宜則倒抽一口氣,那名滿江湖的十三居士臨鳶,是個根本早在十年前就死了的不存在的人,隻是一個虛有的名字而已?那眼前這個禦家的二少爺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