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八。
鳴軒閣。
禮堂布置得極其華麗鋪張,鳴軒閣在江湖上也是數一數二的門派,曲老閣主自然很是看重這場婚禮,一個是世交的女兒,江湖上無人不知的宜則;一個是自己看重的大弟子公文謙,如何看來都是天作之合,登對之極。此次盛宴更是邀請了江湖各路人物,出不得半點紕漏。
大堂之內已有上百人就坐,皆是江湖名宿,喧喧嚷嚷的好不熱鬧,曲老閣主迎人進殿,臉上的笑容從未消失。
有人淡藍衣衫,麵紗遮臉,緩緩地走進了大殿。
曲閣主滿臉笑意迎了上來,“請問閣下是?”
來人隻是看了曲閣主一眼,微微點了下頭,並不是漫不經心,反而有些鎮定自若,沒有敬畏沒有敬仰,隻是那麼平靜的一眼,其實曲閣主是看不到他的眼神的,但是從他的動作上隱隱可以察覺出來。
“在下姓禦。”他回答得十分簡單,沒有不恭敬但也不打算多作什麼解釋,將喜帖遞到了曲閣主身邊的小童手上後就自顧自地步了進去。
曲閣主原本還要再問些什麼,江湖上還沒有小輩敢與他如此對話,但看這年輕人問答自若,倒是有些風度,況且他身上亦有喜帖為證,想來必定不是奸邪之徒。
隱溪低著頭走到角落的座位上,對周圍的喧囂視而不見。鄰桌已經坐滿了人,免不了投來好奇目光,其中幾人墨色上衣,腰配墨劍,顯然是名門之徒,他也不打算多理會,這宴廳中真正見過他十三居士的人並不多,更別說那些從不出江湖的小輩們。
“暈霞橫侵宜山色,風靜湘川則寒花,聽聞宜則與十三居士曾經——”墨衣人中有人輕聲說話,語氣不待恭敬,有些訕笑之意,“十三居士大婚之日,她不是鬧了婚宴嘛?真是可惜——怎麼這麼快又要嫁去鳴軒閣?”話中不知是嘲諷宜則還是嘲諷了公文謙。
“三師弟休得無禮。”另一墨衣之人斂了神色阻止他繼續說話。
“嘿,二師兄,今日可不光是為這婚宴,我倒要看看那宜則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子。”初出江湖之人難免清高倨傲,聽風便是雨,那三師弟顯然不過一浮誇之人,遠沒有他其他幾位師兄來得沉穩。
“此等閑事非此時且你我說得!”顯然那二師兄考慮更為周全,他們是來參加喜宴的,誰是誰非,哪容得到他們,更何況是在鳴軒閣的地盤上。他歎口氣:“十三居士……”他微微一沉吟,像在回想很久遠的事,神色間頗有些可惜之意,“我曾有幸見過一麵,是個——”他頓了頓,像是一時詞窮,一時不知該如何去形容,“是個卓然冷靜之人,江湖處事臨危不亂之能許是無人可及,隻是不懂情。”最後三個字他說得無限感慨。
隱溪在一旁聽著,看似漫不經心,但聽得很仔細,他不懂情?是了——宜則那樣的女子曾經如此表露心意他卻置之門外拒之不理。他在江湖人心中就是個不懂感情的男子而已!哈哈,誰能知曉那拒絕的背後究竟是如何一個不得不死的理由和結局!
他不懂情,他當真希望自己是不懂情的,那麼揮手落下去那刻,或許就不會那麼痛苦,也許這三年,他也不必這麼痛苦!
他沒有聽見隔壁那桌的人又說了什麼話,隻聽見酒杯“哐啷”落在地上的聲音以及一聲怒罵:“哪裏來的人,如此撒野?!”這聲怒罵便是出自那三師弟之口,他幾乎驚怒地跳起來,若不是反應得快,方才杯中之酒便全數落在了他的身上!
隱溪回過頭去,隻見一青衣小童站在墨衣人麵前,那臉上竟然是憤怒,恨恨地看著口出惡言的墨衣之人。隱溪其實是看不大清楚那青衣小童究竟何人,隱約中隻瞧見他又撲到了墨衣人身上,兩人扭打在了一起。
“我不許你說宜則姑娘的壞話!更不許你侮辱居士!不許……不許!”小童咬牙切齒,手死死抓過墨衣三師弟的衣裳。
隱溪猛一愣,竟一瞬有些站立不穩,手顫巍巍地撫上桌上的杯子,他看不清楚,但是聽得十分清楚,這個聲音——嗬,是書空,是書空啊。宜則,你邀請了書空,是想說明什麼,證明什麼?證明你對我還念念不忘……念念不忘,所以,你根本不快樂,不幸福?你想我天上亡靈不安!
墨衣人畢竟是學武出身,被小童一鬧的出奇和尷尬過後,一把抓起書空,嗤之以鼻:“你算什麼東西?何門何派?鳴軒閣竟會請你?!”哈,那人大大一笑,“本少爺愛怎麼說與你何關!”十三居士,十三居士,人都已經死了,江湖上再如何神話他都已經不再真實。
“你放手!”書空被抓在空中還不忘拳打腳踢,“我乃斂華樓之人,居士的身平事跡,情操氣節又怎是你這樣的人所能了解的!”他恨恨一瞪眼,說得理直氣壯,義正詞嚴。一句“我乃斂華樓之人”仿佛是他書空的驕傲,他一生引以為豪的驕傲,哪怕斂華樓毀,他已不是斂華樓,但他的心已經被埋葬在那堆廢墟之中,永遠不可改變。
墨衣人一聽,不免一愣,斂華樓毀於十三居士成婚之日,眾所周知。十三居士死於大火那是整個江湖都在盛傳的,而宜則自從回到鳴軒閣就閉口不談十三居士之事,眾人不敢多問,隻道她傷心過度。
墨衣“嘿嘿”一笑,他確實不了解十三居士,可也輪不到一個小童來教訓他,他作勢便要一耳光揮過去。
“原來箜篌居之人,隻會仗勢欺人,欺淩弱小。”旁邊忽有聲音幽幽傳來,說得不急不徐。隱溪一手執著酒杯,他甚至沒有看那年輕氣盛的墨衣之人,而是看著自己酒杯中的酒,他晃了晃,眼神流轉在那上麵。
“你說什麼?”那人心一虛,一巴掌沒有揮下去。
“不是嗎?在下眼拙。”隱溪還是淡淡的口氣,壓低了聲音,一句眼拙既是反問他們莫非不是箜篌居之人,又是反問他的行為難道不是在欺淩小童,而整句話明顯嘲諷之意泛濫,反而像是更肯定他的上一句話——箜篌居之人,隻會仗勢欺人,欺淩弱小。
好利的一張嘴!
墨衣人吃虧,心浮氣躁不服氣,丟下書空便要上前,恰被那二師兄一手攔住,“三師弟莫要失禮了,注意身份場合!”他示意看過周圍,已經有賓客注意到這裏的打鬧,他可不想丟了箜篌居的臉,今日是喜事,他們是來賀喜的。
“哼。”那三師弟仿佛還不屑與隱溪爭辯,甩了甩袖子,故自又坐回了座上。
眼見他們欲平息生事,隱溪也不計較,他步到書空身邊,書空的衣裳經過方才的扭打被揪皺了一堆。隱溪伸手在他衣衫上摸索一陣,為他將衣裳拉好,壓低了聲音:“沒事了。”他說得很是輕鬆溫柔,安寧無比。
“切,原來不過是半個瞎子。”墨衣之人見狀不免嗤鼻,慶幸起剛才沒有與他爭論,不然倒真是有失身份,果然是個“眼拙”之人。
隱溪全當沒有聽見,他拍了拍書空的肩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好像剛才什麼也沒有發生,他什麼也沒做,他安靜鎮定,仿佛就算天塌下來,也與他沒有分毫關係或者說他根本不會在乎究竟會發生什麼,他平靜冷靜得異常。書空有一瞬分神,那對人對己不驕不躁的態度,似曾相識。哈,他自嘲一笑,他很像十三居士,可是,他不是——名揚江湖的十三居士,已經死了,已經不存在了,半年前的一場大火毀了半個江湖的夢和史,也毀了書空一生的驕傲。哈,他家居士,那個從來不懂照顧自己的居士,那個從來不會好好靜下心來看看風景,哪怕隻是一小會也好的居士,那個冷靜無波到近似無情的居士啊!
永遠成為一個曆史,就像居士一直在寫的江湖史,他將自己寫進了裏麵,成為了一部分——一種死亡的象征。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久別不成悲……”不知為什麼,書空如今常常想起這樣的詩句——這是半年前宜則來斂華樓那日,居士念的詩,他記得很清楚。後來他才知曉那自怨情癡不能泯滅相思的感情,可他還隻是個孩子,一個孩子卻成天想著這樣懷舊的詩,不好嗎?書空轉頭,至少證明這個世上,還有人是惦記著居士的,至少自己還記著他。書空不再看隱溪,他甚至忘記要說謝謝。
“多謝眾位江湖朋友,今日來參加我鳴軒閣的喜事,眾位不必客氣,今日不醉不歸!”曲老閣主紅光滿麵,聲音如洪。眾人一片叫好,紛紛飲起了酒。
“好酒!”有人大讚一聲,引得眾人也讚歎不已,鳴軒閣今日所奉之酒必定不是普通佳釀。
隱溪隻捏著酒杯,沒有飲一口,他抬頭看了看周圍,所有人似乎都很開心,是為了宜則和公文謙而開心嗎?他,其實也該高興的,他,也該飲了這酒然後與眾人同慶歡喜的。可是為什麼他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嗬——苦笑,唯有自己才看得到的苦笑,天知道他為什麼要來這婚宴為什麼要來?
他不是來阻止她成親的,他也不是來將她搶回去的,那麼是想見她?不,是想看她幸福吧,是想證明,沒有他在,宜則,一樣可以快樂,一樣可以幸福!就如同他說過的那些話,既然這樣,那麼他為什麼還要覺得難過,覺得痛苦?他這才發覺,他做了一件蠢事,一件天底下最大的蠢事——他,不該來的,這一趟純粹是為了折磨自己,也隻折磨了自己!
他的手縮了縮,下意識地站起了身子,連手也有些顫抖,他的腦中隻有一個念頭——他不要見,誰也不要見,誰也不敢見,他要離開,現在就離開!他不想親眼看著她成親!
於是,他當真邁開了腳步,就在腳剛著地的瞬間——
“新人到——”門口一聲高呼,所有人的目光都定在門口,大堂一下安靜了起來,火紅的喜堂,火紅的嫁衣。公文謙拉過宜則的手,帶著她走進了這大殿,一步一步,堅定幸福。
隱溪呆若木雞一般看著那對新人前方走過,他看不清楚公文謙的容貌,宜則一身的紅衣,琉璃綴滿,很漂亮,他想她的人一定更漂亮,雖然看不清楚。他想著,突然渾身顫抖起來,又很想大聲笑出來,可他什麼也沒做,隻是從懷裏掏出一方帕子,捂上了嘴,輕聲咳嗽起來。
哈哈——十三居士,那個從來卓然冷靜,不懼天理人道的十三居士,那個從來鎮定若然,自信自負的十三居士居然想逃避。他回頭看著自己踏出的兩步,那是逃避的兩步,逃避——感情的兩步,逃避現實的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