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居士居然會有這樣一天!哈——公文謙,公文謙是很喜歡宜則的吧,公文謙會對宜則很好的吧,公文謙會讓宜則幸福的吧,公文謙……他的腦中竟然全是這個人的名字,手中的力道不由加大了幾分,帕子被捏成一團,他試著用那些理由和借口來說服自己冷靜下來,卻發現很難,很難很難。
這讓他真真切切知道,自己遠遠沒有想象中的大度,更沒有所謂的冷靜冷情,他突然害怕,害怕這樣的認知,害怕得全身發抖,原來自以為是的平複,自以為是的安靜——都是假的!他不再是曾經那個麵對任何都可以負手一站,對答天成,喜怒不動的十三居士——他,討厭這樣的感覺!這樣的感覺,隻讓他覺得失敗,隻讓他,更加看不起自己。要放手的是自己,哈,結果呢,痛苦的還是自己,一瞬,他甚至分不清楚自己做的所有一切,究竟是對的還是錯的。晏閑,還是說對了——他根本連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喜慶的大殿,宛如碧玉的新人——這是種什麼樣的折磨!讓他最後的最後發覺。原來——
他要她找個好男人嫁了和看著她嫁人,那根本是兩回事,兩回事!
他後悔了,後悔來看這場婚禮,後悔自以為是的清高自傲,自信自負,甚至後悔活了下來。
他思緒混亂,沒有聽到曲老閣主又說了什麼話,全場熱鬧成一團,可是那些熱鬧與他毫無關係,他移不開腳步,也許是根本不敢走動一步,他不知道自己何時變得這麼心虛軟弱。
但是,站在這裏,不動聲色,看著她嫁人,然後祝她得到幸福,他想他是做不到的。一旦脆弱被引發,那根本是一場毀天滅地的顛覆,耳邊都是喧鬧的祝賀聲,有沒有拜堂,他不知道,什麼也聽不到,他想伸手去取桌上的酒杯,那距離卻遠得他無論如何也夠不到。
眾人歡暢飲酒,他卻像個被隔離的人,那些歡快仿佛更加襯托出他的落魄。宜則很安靜,站在公文謙的身邊,極其的溫順溫和,幾乎讓隱溪以為那個人不是宜則,或者說,她的心也不在這大堂之上,整個喜堂熱鬧非凡,卻有兩個空洞的靈魂在最近的距離,開始最遠的思念。
“砰——”一聲,有椅子撞翻在地的聲音,隱溪回過頭去,方才墨衣人中那位二師兄竟然連人帶椅摔在地上,臉色並沒有什麼變化,但是全身仿佛虛軟無力,無法站立。
“二師兄?!”旁邊的三師弟驚叫一聲,忙扶起跌倒之人,又聞周圍“砰砰”幾聲,瞬間幾人亦跌倒在地。
眾人大驚。
“鳴軒閣你搞什麼鬼!”那三師弟便是個心直口快,怒罵都在臉上的人,破口就直逼向鳴軒閣曲老閣主。這一瞬間,周圍又不知倒下了幾人。
“曲封延!”幾個大門大派算得上是曲老閣主的同輩之人亦不免大喝起來。
公文謙忙把宜則護到身後,宜則聞聲,直掀了蓋頭,隻見大殿一片混亂,皆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
隱溪現在根本沒空去關心宜則與公文謙等人,他也忘記他方才的失神傷神,好像一旦發生了什麼,他又回到了那個斂華樓處事分明對事冷靜的十三居士,他自然而然地想要去解決周圍的事,自然而然要去了解周圍的事。他執過酒杯,湛了分毫,酒香清冽,清冽過後是一股無盡的辛辣。他眉頭一皺,大殿裏彌漫了一股濃重的熏香,他竟然分心到現在才發現!頓下,他立刻掀過桌子,“哐啷”一聲,整張桌子被翻了個底朝天,盤子的碎片鋪了一地,眾人一驚,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他不慌不忙將手中執著的酒舉到跟前,“鬱與呈醉,辛甜望蕤——酒名鬱辛,苗疆之物,此酒善解百毒——”
“瞎子,你說的什麼屁話!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那三師弟滿臉是汗,顯然也中了毒,隻是不深。
隱溪淡淡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根本不在乎這滿堂的人都在等著他說出一個法子,說出一個理由,他反而慢悠悠:“你若想活命,就給我閉嘴。”這句話極是清淡,卻是有著十成十的傲然和輕蔑,隱隱的有一種類似命令的口氣在裏麵,讓人無法反駁,於是那三師弟一愣之下竟然頂不了嘴。
隱溪頓了頓,“所以問題不在飯菜,不在酒,或者說,罪魁禍首不是酒——”他抬頭,目光看向四周,仿佛在尋找什麼東西,最後落在了主位的桌案之上,“蠟燭……”他略一思索,下起了命令:“滅燭!”他說得冷冷清清,幽靜森然,根本就像個人間幽靈一般,他也分毫不在意這周圍有很多人都是江湖名宿,是前輩高人。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蠟燭,喜燭燃得正旺,一股熏香彌漫周圍。曲老閣主一把抓過桌上盤中的花生,揚手射出,帶起十幾道勁風,直將整個大殿中的喜燭瞬間熄滅,“忽”一下,喜堂陷入一片黑暗,“取燭點燈!”老閣主大喝一聲。
那瞬,隱溪背過身去,才敢撩起蒙著臉的麵紗,他從頭至尾沒有注意到,宜則是在看著他。
她心中一動,哪怕全場黑暗了下來,她依舊看著隱溪的方向——那個人,哈,那個人,說話的語氣,說話的態度,與三年前在毓秀山莊的那個十三居士,那麼相像。他從來都不是個淩厲之人,他對待任何人,對待任何事,都是那樣一副冷清冷靜的姿態,微微的有些森然,他習慣了,習慣用冷靜理智的東西去分析看待所有的一切——她,偏是被這理智傷了個透徹。
宜則心神一鬆,竟然不由自主地踏步上前,她想去拉住那個人,她想去摘了他的麵紗,她想去握一下他的手。
“宜則?你沒事吧?”忽然,手被人拉住,耳邊傳來公文謙關心的聲音:“現在一片混亂,你別動,我會保護你的。”他說得信誓旦旦。
宜則全身一涼,是了——今日,是她成親的日子,過了這個喜堂,她就是公文謙的妻子了,她竟然在這個時候,因為一個不相幹的人幾句話,而動了心。哈哈,其實,她從來都沒有遺忘從來沒有!“我沒事。”她低低地道,有一絲嘲諷滑過唇角。
“該死的,什麼東西,出得這樣禍事!”周圍一群人怒罵交集,誰也不知道接下來麵對的是什麼。曲老閣主就著黑暗,雖然他自己也好不到哪,但還是為附近的人把過脈象,一直不停地賠禮道歉。
“喂,”那三師弟咋呼一聲,看向隱溪,至少他現在不再瞎子瞎子地叫喚了,倒是隱約有了幾分敬意,“為什麼我們都中毒了,你沒有事?還有公文謙那些人?”那三師弟仿佛突然意識到什麼。這時所有人才注意到,方才公文謙,宜則,還有這個麵紗遮臉的人似乎都沒有事。
“因為,”隱溪摸著黑暗走了兩步:“酒——”眾人這才明白他方才所說的酒不是罪魁禍首的意思,“曲老閣主,”他揚高了聲音,“喜燭被掉包,鳴軒閣這責任逃不掉。”
“老朽不察,今日之事多謝閣下,此次確是我鳴軒閣的疏忽!”曲老閣主沉了聲音,倒是答得愧疚漫漫,不在意一個小輩如此點名批評鳴軒閣的不慎,這個年輕人並不簡單。
“我——”隱溪接過話茬,他原本要說一句據實載入江湖史,這才意識到他已經不是十三居士了,心中一陣嘲笑,竟然氣血一散,咳嗽起來:“咳,咳,鬱辛是好酒,可與這‘魔延香’結合在一起並非好事。”他喘息了下,隱隱有些血腥傳來,他知道自己是咳血了,“魔延乃西域盛品,中原極少見到,唯一一個善用此香的門派……”他喃喃地說著。
突然,溫熱的觸感撫上了背,他全身一僵,心下直覺猜曉身後何人。
“你沒有事吧?”宜則為他順了氣,靜靜地問,那句話裏聽不出半分的懷疑和猜測,就像是對著一個陌生人在說。
“沒事。”隱溪壓低了聲,向前又走了幾步,頓時渾身一僵,神色一變,頭也不回地朝前摸索著來到那墨衣三師弟的身邊,那少年一直在低低地咒罵,倒是好分辨,反正反正再過不了多久,他隱溪,就是個真正的瞎子了。
“別運氣,這毒非比一般,是功力越深毒越重,切不可運氣逼毒,不然毒走全身,便是神仙也沒法救治,否則,它還不至於現在要了你們的命。”他輕輕拍了拍那三師弟的肩,仿佛給與安慰一般,那三師弟猛然一愣。
隱溪此話一出,大殿中倒響起一片咒罵歎息聲,平日裏這群江湖人士莫不是期盼武功能高點再高點,現在則是恨不得自己沒了武功!
隱溪微微一歎笑,笑容隨即僵在臉上,他回頭看向宜則的方向,什麼也看不到,看不到更好。他心中一顫,方才宜則的手撫上他的背,她的話語如戚,不知是嘲諷還是淒涼,那樣深深刻過他的心上,她說——
“十三居士隻會傷人嗎?”他根本沒有聽接下來她說了什麼,當時滿心驚疑,隻敢匆忙離開她身邊,沒有可能,沒有理由——她不可能認得出他!不可能!若是她認出了他,她會說出來還是隱瞞,她會繼續嫁給公文謙還是毀婚?或者,他——隱溪,他既然知道她認出了他,他還能這麼站在一邊讓她嫁給公文謙?繼續這場婚禮?若是他的身份道破,那麼,這原本危機萬分,混亂萬分的大堂將變得更加混亂不堪!想到這裏,他猛然怔住——自己,想多了,想得太多了。
這時“噔噔噔”,殿外一陣腳步聲,小童們抱著新帶來的蠟燭,重新一一點燃,大殿裏亮了起來。隱溪急忙放下遮臉的麵紗,他甚至不敢朝宜則的方向看去,隻用餘光輕輕地瞥了一眼,她似乎正在看著自己。
宜則確實在看他,一眨不眨,她原本根本沒有想過隱溪還有可能活下來,但是方才她靠近他身邊,明明有著咳嗽的血腥,還那樣滿不在乎的語氣說著我沒事。哈哈……她怎麼還可能不知道,她怎麼可能不知道——世上隻有一個傻瓜,隻有這麼一個笨蛋!從來從來不會照顧自己的身體,從來隻會說:我沒事——十三居士啊十三居士,你可當真好會騙人!
她本是一喜一憂,再是驚疑錯變,現在剩下的唯有憤怒——他既然活著,為什麼半年,整整半年時間沒有來找她?他既然活著,為什麼今日還要來參加這婚禮?既然來了,為什麼又這麼安靜地站在一邊?竟然,什麼也沒有表示!他甚至沒有要為自己洗去死亡的這個前提,他想真正做個死亡的人,從所有人的生活上退出,甚至退出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