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三章 鏡花(3 / 3)

隱溪渾身一顫,臉色瞬間蒼白,哈,宜則的話,句句都說中他的痛處,句句都是他的心病,他擔心害怕的東西!

“十三居士受盡委屈嗎?不,他驕傲得很,他甘心得很,他不需要別人為他說話,不需要別人為他委屈,不需要。因為,他為的,從來不是自己,你好偉大。我宜則又是什麼人,是你什麼人,我願意替你委屈,替你不平,願意與你一起分擔的時候,你不需要,現在呢,我又是什麼東西,你究竟把我當成什麼東西?”她指著他,聲音裏滿是控訴,像是這三年來所有的不滿,所有的憤慨全全然在今夜要與他當麵對峙,當麵清算!

“我——我——”隱溪搖頭,顫抖著踉蹌幾步,“我從來沒有那樣想過,我從來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麼冷靜。”他臉色蒼白,如同倦乏了一般,整個人顯得力不從心,“你知不知道,那個身體是臨鳶,那個身份是臨鳶,我曾經不管做了什麼,是為著臨鳶,為著那個名字。你知不知道要為了別人活下去,去努力地做好每一件事,讓所有的人隻看得到他的優點,然後每個人可以牢牢地記得他的名字,我也很累,我也想放棄。我甚至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我還能活著回來,因為我根本不知道活著,是為了什麼,究竟,還能為了什麼?”他說過,一個人活在世上,是因為心裏有所牽掛,人活著,總是要有寄托的,“我後悔了,我不甘心了,嗬,”他淒楚一笑,“宜則,你知不知道,你把我……害慘了,你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小人。”

他想,愛情,有時候,是需要一些盲目和自私的。

宜則咬咬唇:“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這個世上沒有人了解你,因為你從來不給別人了解你的機會!”她大喊,這是她最在意的事,隱溪,一麵在怪責著所有人,可是卻根本沒有給任何人機會,連她宜則也沒有。斂華樓,禦流清鑒,他都是在尋著絕路而不是生路,一個人若是連希望也沒有了,那麼,哪裏還會在乎了解不了解!

那根本是他給自己尋的死路。

“我——”隱溪垂下眼,焦點有些渙散,他話語輕柔,說著事實,雖然那話語裏滿是不甘心,“我,看不見了。”

宜則猛然愣住,措手不及他突然道出的話,其實早該有猜測的,隻是親口聽他說出來,親口聽這個優秀的驕傲的人說出連自己都不想承認的殘缺的事實的時候,她竟然有種罪惡感。

是了,罪惡感,因為心痛而引發的罪惡感,她從頭到尾不過是為了逼他說出事實,親口對她坦誠自身所要麵對的東西,但是就在他真正說出時,她卻比他還要難受。

除卻十三居士這個身份,他並沒有剩下什麼。

就像在初陽台,明明知道結局卻還要說著自欺欺人的話,隱溪,是個自尊心很重的人,重到寧願欺騙所有人來換的安寧。這樣的人,內心卻是很脆弱的,因為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因為不知道如何才能不讓自己也失望絕望,所以害怕清醒的認知,寧可一直一直保持原樣,自欺欺人。

她也從不知道,自己是個如此咄咄逼人的女子,就像在斂華樓那般,他咳著血拍案而起:你想逼死我嗎?

“對,對不起……”她回神,才發覺自己究竟又做了什麼蠢事。

隱溪慘然一笑,“你不需要道歉,宜則,這是事實,你若想聽,我一件也不會隱瞞,將來,一件也不。”他說著保證,就如同說著山盟海誓一般,他抬頭看不到宜則現在究竟是如何的表情,他話語突然細小不確定起來:“如果……如果,我現在問你,你還願不願意嫁我?不是十三居士,不是臨鳶,我甚至已經看不見,不知道生命的終點在哪裏,也許明天,也許明年——你,還要不要我?”

“為什麼?”宜則的聲音有些哽咽,她問了一個與公文謙同樣的問題。

“因為——”臨鳶的唇角揚起笑意,溫柔而安心的笑意,他將手伸到宜則的跟前,緩緩攤開,“會幸福啊。”

他的手中是一朵枯萎的黃花,沉香。沉香,沉香,秉承吉祥,見到的人會幸福一生。

這個世上,幸福,是隻有一個人可以給予的。他說得極是堅定,信自己,也信她。

隱隱有些溫情流過寒冷的冬夜,宜則輕輕呼出口氣,走過隱溪麵前,涼涼的風蕩過他身邊,像是想明白了很久很久的問題,“公文謙說得很對,我應該想得開一些。這個世上,每一個喜歡我的人都比你禦隱溪好,都比你對我好,為什麼?我一定要執著在你一個?”她轉身看著他手中的沉香,眼神迷離,她搖搖頭似乎在笑著什麼,“哈——時至今日,我仍然想不明白。”

隱溪一愣,她並沒有明確拒絕或是接受,可是她剛說了什麼?

時至今日,我仍然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為什麼還是執著在他一個?

那麼,是不是說,她仍然是喜歡他的,她願意與他破鏡重圓,執手相效?

“你……”隱溪頓時喜上心頭,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話,手被人執過,柔軟的質地被塞進手中——帕子。

夜雪無聲,他聽到有個聲音在耳邊說,那聲音悅耳動聽——

“蒼天為證,白雪為鑒,宜則嫁與禦隱溪,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他心中一暖,有些事,上天從來是注定的,不論如何的生死相離,不論如何的困難波折,終究會在一起。

“今生今世,不離不棄。”他輕輕地重複了一遍。

不離不棄。

今夜月無光,小雪落滿山,他卻毫無寒意。

縱使他什麼也看不見了,氤氳水墨綿綿的眼眸詩畫成錦,那眼裏,有種感情無怨無悔。

他開懷一笑,猛然胸口劇烈疼痛起來,他抓過宜則的手猛一收緊,宜則頓感不妙,一把攬過隱溪,“怎麼了?”她語氣急切焦灼。

“……”隱溪眉頭緊皺,痛楚鑽心而去,“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雖然晏閑說過他的生命已經無法預測,誰也不知能活多久,但是絕對不可能,也不可以在這個時候結束!不可以!

他才剛剛抓住一直來追尋的東西,看啊,宜則終於答應嫁給他了,他怎麼可以就這樣離開,不甘心——這才是真正的死不瞑目啊!

他牢牢握過宜則的手,喉口湧上一點腥甜的感覺,他俯身一嘔,血被生生咳出,宜則驚叫一聲,幾乎嚇呆。

“隱溪!”宜則驚慌失錯,氣息微弱的隱溪跌倒在她身上時,她根本毫無應對,全然不知,那沉香已然掉落在地。

他昏昏沉沉,身體上的痛楚掩蓋了一切,他隻知道他並不想死,他不能死,可他什麼也說不出口,什麼也聽不到看不到。

若是幸福來得這麼短暫,那麼,他一直以來堅持的信念與努力,又有什麼意義?又有什麼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