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的思維樂趣首先體現為幽默的行文風格。魯迅的幽默出自對國民性的深刻洞察,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老舍的幽默喚醒對遭受苦難者的同情,是使人啼笑皆非的幽默,溫和而敦厚;錢鍾書的幽默是一種脾氣,他冷然微笑,在沉悶的人生中透一口氣;楊絳是語言平實淺白、性格頑皮豁達的幽默。而王小波的這種幽默方式與其他人截然不同,他大笑著講述自己經曆的荒唐事,好像他不是其中的受害者似的。他使我們認識到人們犯過同樣的錯誤,隻是礙於麵子,或者怕承認自己的愚蠢而不便說出來罷了。有這麼樣的一個人的坦白讓我們釋然,原來有人也做過這麼傻的事情。他是說出皇帝沒有穿衣服的小孩子,讓我們認識到自己沒看出不蠢,說謊話蠢,同時,也因為荒誕劇的結束而心情感到放鬆和愉快。他的雜文,喜歡引用故事來針砭時弊,都顯得機智幽默。如在《智慧與國學》中,他談到拉封丹寓言裏有一則《大山臨盆》,內容如下:大山臨盆,天為之崩,地為之裂,日月星辰,為之無光。房倒屋坍,煙塵滾滾,天下生靈,死傷無數……最後生下了一隻耗子。他用這個故事來諷刺中國的人文學者弄點學問,就如大山臨盆一樣壯烈。王小波在《文明與反諷》中提到一個傳教士,在傳教的時候被一群食人族逮住,食人族在英文裏叫“啃你飽”(cannibal),這群“啃你飽”就想拿傳教士做烤肉。他們把傳教士穿在烤爐上用文火烤著,傳教士看見自己的下半部分被烤得滋滋冒泡,忍不住說:“喂,夥計,下麵已經烤好了,該翻翻個了。”因為依他看來,“任何一個文明都該容許反諷的存在,這是一種解毒劑,可以防止人把事情幹到沒滋沒味的程度”。一個個幽默的故事,使得他的雜文趣味橫生,也使“思維”樂趣無窮。
這種“樂趣”還體現在文字的修辭上。王小波並不認為雜文一定“應該有點典故,有點考證,有點文化氣味”。他的雜文沒有深奧難懂的術語,而俗字俗語隨處可見,荒唐經曆、笑話故事以及各種各樣的調侃成為王小波雜文不可或缺的元素。王小波的雜文充滿了諧趣,即在看似漫不經心的調侃中表達自己的觀點,而絕少有勸誡和教育類的陳述。比如在《一隻特立獨行的豬》中,為了表達自己對不自由生活的反叛,講述了“文革”時期的一頭豬的趣事,對豬的形容有“豬兄”、它“跑得瀟灑之極”、“豬兄跑起來像顆魚雷,能把狗撞出一丈開外”等黑色幽默的語言運用,十分精彩。他對自己不拘小節的氣概形容為“我老師學問很大,但很天真;我學問很小,但老奸巨猾”。
除此,這種“樂趣”的寫作策略還體現在對故事的運用上,這也是王小波雜文十分顯著的風格。王小波坦言自小喜歡讀閑書,甚至在海外留學多年,各種各樣的書都有涉獵。因此,他所運用的故事來自於通俗小說《水滸傳》、古典文學作品如《官場現形記》、《老殘遊記》、《酉陽雜俎》,還有國外的作品如匈牙利小說《會說話的豬》、喬雯《坎特伯雷故事集》、蕭伯納《巴巴拉少校》,以及諸多西方影視作品。這些故事被作者以極敏銳的思維整合起來,成為一個個服務於雜文需要的材料,在文章中出現。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數》的自序中說到自己不熱衷“正史”,相反更喜歡野史,野史中有許多“有趣”的材料可供選擇。
由此,王小波雜文中許多妙趣橫生的故事也就不足為奇了。以故事的講述展開諷喻性的比附,是王小波雜文的特色之一。受其經驗自由主義的思想影響,這些故事有相當一部分是他親身經曆的生活故事,即王小波的“樂趣”帶有深刻的個人生活體驗。在雜文中最具特色的實例是他自己親身體驗過的生活。透過他的雜文,讀者可以對中國現代史中的荒誕事件略見一斑。在個人體驗中,融入了他對現實的批判,以及對於“自由”精神的追求。比如反映“大躍進”的“生命科學與騙術”:“五八年大躍進時就發明了很多東西。其中有一樣,上點歲數的都記得:一根鐵管,一頭拍扁後,做成單簧管的樣子,用一片刀片做簧片。他們說,冷水從中通過,就可以變成熱水,徹底打破熱力學第二定律。這種東西叫做‘超聲波’,被大量製造,下在澡堂的池子裏。據我所見,它除了割破洗澡者的屁股,別無功能;我還見到一個人的腳筋被割斷,不知他現在怎樣了。”對於“發明”展示,既有幽默、快感的體驗,同時,又有著對曆史的無情批判。再現自己“文革”經曆的作品,有著肆意的笑與深刻的沉痛。在《欣賞經典》中,他說:“‘文化大革命’裏,我們隻能看到八個樣板戲。打開收音機是這些東西,看個電影也是這些東西。插隊時,隻要聽到廣播裏音樂一響,不管輪到了沙奶奶還是李鐵梅,我們張嘴就唱;不管是輪到了吳瓊花還是洪常青,我們抬腿就跳。路邊地頭的水牛看到我們有此舉動,懷疑對它有所不利,連忙揚起尾巴就逃。”不管是“文革”中的“豬”還是“牛”,都成為這一荒誕曆史的見證,又是這一荒誕而充滿“思維樂趣”的曆史主角。此外還有文學故事,如《水滸傳》裏戴宗和宋江關於“行貨”的對話等;或者是寓言故事和曆史故事,比如為了嘲諷中國知識分子故作高深做學問,以見過的一頭特立獨行的豬為表現對象,諷刺被設置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