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從魯迅到巴金對中國文化人格革命的意義(1)(2 / 3)

對魯迅精神的認識也便麵臨著這樣的困惑,既有受奴役者的戰鬥精神、硬骨頭精神可貴的曆史使命,同時,在社會曆史階段發生變化時又麵臨精神轉型的困惑。戰鬥精神用於任何奴役者,無疑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最可寶貴的性格”,這種最可貴的“硬骨頭”精神,用之於奴隸則為戰士,然而用之於掌權者則可能為專製和殘暴(即“毫不手軟”),轉化為戰神的威權意識。如同其精神導師尼采可能成為希特勒法西斯主義的導師一樣,魯迅也被利用為“文革”封建大複辟中屠殺和打鬥的理論“幫凶”。成為統治階層的意識形態後,在秩序既定時,這種舊約精神、暴力威權意識是維護秩序的有力工具;當綱常秩序淆亂時,它的破壞功效遠大於建設,因為它“一個也不寬恕”,所以舊約精神一方麵算是一種“建設精神”,另一方麵也正如魯迅自己所說是一種“搗亂精神”。“文革”中的紅衛兵正是將這種暴力威權意識、搗亂精神體現得淋漓盡致。而對於魯迅個人的悲劇來說,他奉行了上帝的哲學,然而卻沒有上帝的威權,盡管他擺脫了“奴”的位置,但他仍隻是“人”而已,故而便會處處“碰壁”、絕望。這碰壁、絕望是必然的。魯迅對自己的戰鬥精神並非沒有反省,在他批判國民劣根性的嚴苛中,他自身是否也染上了某種劣根性呢?在批判“吃人”時,他所奉行的戰神精神是否也正在“吃人”呢?他並不認同基督的超世性,但由“神之子”到“人之子”的自譬他是有的,而“神之子”、“人之子”被釘殺的自譬他更是顯明的,由此,他竟將這段曆史作為他的“複仇”動力。耶穌在十字架上的“饒恕他們吧,他們做的他們不知道”與魯迅的“一個也不寬恕”形成何等鮮明的對比。“複仇”是他的精神支柱之一,複仇乃是以恨為動力,所以魯迅所建立的也正是“憎的豐碑”、“恨的哲學”;複仇是一種立足現實的戰鬥意誌,是清醒的現實主義,而寬恕與仁愛則指向超越的普世精神;他要“我以我血薦軒轅”來行啟蒙,可在以複仇和戰鬥對待敵人時又不免也以複仇來對待釘殺“人之子”的人民,二者間的矛盾與互否性的痛苦也是不可調和的。魯迅“抉心自食,欲知本味”,也屢次檢討自己思想的黑暗,並質疑這戰鬥的結局並不能帶來“黃金的世界”,而這更加重他的絕望與黑暗。魯迅在絕望與反抗絕望中,在對自己局限性的反省中,一再感歎自己隻是個中間物,寄望於未來更新精神的出現——正如舊約必然要走向新約,上帝要派聖子耶穌來做上帝與人的中介——這便是從上帝走向耶穌,從聖父走向人子,從威權走向仁愛、犧牲,從舊約精神走向新約精神,從猶太戰神走向基督愛神。聖經說耶穌是聖父與人之間的中間物,然而按照曆史的邏輯,按照舊約精神與新約精神誕生的邏輯看,恰恰正是上帝意誌、舊約精神成為通往人子意識、新約精神的中間物,不可能先有了終極物,而後才誕生出中間物。魯迅雙足站立在舊約世界,文化巨人式的身軀成為受奴役者戰鬥精神的化身,然而他的頭顱卻已開始探入新約世界窺視,在對自己的檢討中自譬為曆史的中間物,呼喚和孕育著超越自己的新的精神品格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