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百年回視,當時新文化運動中“文學革命”背景下的這場討論,盡管對於促進新的戲劇觀念在中國確立和推動新興的話劇在中國發展具有積極作用,但不能不承認,其中也流露出不無偏激色彩的對待本土戲曲文化遺產的虛無主義傾向(而且,依據舶來的以“寫實”為主的觀念去衡量本土的以“寫意”見長的藝術,也未免南轅北轍)。誠然,成熟於古代社會土壤中的華夏戲曲藝術,從意識形態角度看,確實因為長期受舊意識和舊文化熏陶而理應在“改”中剔除糟粕(正如當年歐陽予倩在《予之戲劇改良觀》中所言:“中國舊劇,非不可存。惟惡習慣太多,非汰洗淨盡不可。”),但是,如果由此無視其藝術創造上的精華而將它無條件地全部掃地出門,把孩子連同洗澡水統統潑掉,則未免過於意氣用事,太簡單化了。許多年來雖然人們在理論上承認這點,雖然人們也意識到文化偏激論的不可取,但是在史論書寫和實際研究中,又往往不自覺地將此問題忽視,最終還是讓本土戲曲成為“戲劇史”上被免去席位的“他者”(the other)。
既然如此,本土戲曲在現當代戲劇研究的主流視野中也就不可避免地被邊緣化了。再來看看新時期戲劇研究吧。在當今中國戲劇界,談起風風火火的先鋒浪潮,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話劇,至於戲曲這“老”字號藝術則似乎距離太遙遠了。2008年是中國改革開放第30個年頭,檢索20世紀末“先鋒”或“前衛”話題下研討新時期及後新時期戲劇前衛性探索的種種文獻,不難發現,人們每說起話劇就興致勃勃,滔滔不絕,一觸及戲曲則往往輕描淡寫,惜墨若金,可謂對比鮮明。多年以來,筆者屢屢從報刊上讀到題為《當代中國的先鋒戲劇》、《中國先鋒戲劇的演變流程》之類題目的論文,其行文中往往自始至終都說的是話劇而隻字不提戲曲。在世人的感覺中,戲曲好像頂多不過是充當了這場先鋒革命的旁觀者,一個湊熱鬧看稀奇的觀眾而已。久而久之,在人們的意識中,作為當代中國戲劇革命標誌的“先鋒戲劇”(“前衛戲劇”)桂冠也就理所當然地戴在了話劇的頭上。結果,猶如當年“新劇”和“舊劇”在世人心目中的位置差異,一方麵是話劇成為“先鋒戲劇”浪潮的代表,一方麵是戲曲在“先鋒戲劇”概念中缺席。也就是說,猶如神魔小說中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不思進取的“舊”帽子在本土戲曲頭上似乎永難摘除。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對此現象人們似乎已司空見慣,多年來戲劇批評界和理論界也往往視若無睹。然而,問題終歸是問題,曆史作為既成事實絕不會因為研究者的“無視”或“盲視”就不存在,文化反思必將隨時代進步而自覺。正如先前我在一篇文章中所指出,把當代中國戲劇先鋒探索史上原本實際在場的本土戲曲懸擱起來是不行的,因為,你主觀上盡可以一廂情願地判它缺席,客觀上卻無法抹殺它的實際在場,“一個事實誰也否認不了,正如舶來的話劇和土產的戲曲共同支撐起當代中國戲劇大廈一樣,研究中國戲劇先鋒革命若隻推重話劇而忽視戲曲,不管你立論多高妙闡述多精深,都不可能不跛足”。戲曲和話劇,在當今和未來中國,即使不應東風壓倒西風,至少也該平起平坐。誠然,回顧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戲劇史上這場聲勢不算小的“先鋒”或“前衛”展演,其舞台實踐過程中的種種成敗得失和經驗教訓,有待研究者以學術理性加以認真檢討。但是,不管怎麼說,對於那種囿於慣性思維,總是視戲曲藝術為時代潮流中落伍者的流行觀點或者說“刻板印象”,我們還是不能不指出其偏頗及根源所在。
“文學革命”作為曆史已經過去,但其身後拖下的長長身影,至今仍不容我們忽視。世紀轉換,曆史車輪行駛在新千年的道路上,在理性日趨發達而研究不斷深入的當今時代,攜帶往日烙印及文化偏見的上述觀念必然遭到質疑,並且會在學界冷靜的反思中得到積極的修正。對此,我們期待著。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