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不容易的。
醫生的眼淚已經悄悄的掛在臉上。死到臨頭他才知道,人是多麼不堪。在死麵前束手無策……劉浪覺得自己渾身的骨頭正在一根一根斷掉,他聽到了這種喀擦喀擦的聲音,隨著骨骼的坍塌,肉萎謝下來。他垮了。
連死也無法解決問題,存有的答案還是必須在存在中尋找。於是北村筆下的劉浪選擇乘上小船往一個不知何方的下遊流放自己,其中他自問:“天啊!如果真有一個神靈,我要問你為什麼你要把我帶到這樣一個地步……?”然後他對著他還不認識的神發出一連串的疑問,仿佛舊約《聖經》中的喬布、屈原《楚辭》裏的“天問”,存有中終極的問題爆發出來,透過杜村的傳道人,神接手了。
救贖之後的生命開展,北村比張資平更往前推進一步。《約檀河之水》裏的“複活”主題並未發展,然而劉浪結束其罪惡的流浪之旅,回到上帝的家裏,接受傳道人的施洗。生命的改變過程是禱告、接受相信、再次懷疑、再次堅信,之後向老對頭馬大傳福音。我們看到的是一種動態的改變過程,像一條活水的江河——施洗的約旦河源源不絕地流動著。
這裏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禱告詞;二是向馬大傳福音。
劉浪的禱告詞是他與傳道人爭執之後,認罪悔改、淚流滿麵的結果。如果我們仔細分析其禱詞,會發現他引用了許多《聖經》的話語來禱告:
主啊!我相信禰!……如此虧缺了你的榮耀……我是迷羊,走在自己的路上,不想回家,可是你寧可拋下那九十九隻羊,來尋找我這一隻,主啊!……你把我領到可安歇的水邊,主啊!人算甚麼?你竟顧念我,主啊……從前我風聞有你,今天我親眼見你,你顯明在我心裏,叫我無可推諉!主啊!
北村讓劉浪運用大量《聖經》文本禱告,拆解之後再重新聯結,用了“新、舊約”《羅馬書》第一章(“顯明在我心裏,叫我無可推諉”)、第三章(“虧缺了你的榮耀”)、《馬太福音》十八章(“你寧可拋下那九十九隻羊,來尋找我這一隻”),《喬布記》四十二章(“從前我風聞有你,今天我親眼見你”),重新調度經文成為個人的禱告,基本上是一個有曆史的基督徒、熟稔《聖經》者才辦得到。北村透過劉浪的口流利地說出這一大串禱詞,其實是一種虛構的信仰表現,讓《聖經》文本成為劉浪的生命文本。
很有意思的是,北村用的是和合本《聖經》的譯文,顯然在1992年受洗的北村已經熟悉至少某一些段落的《聖經》文本。回過頭來,我們看看在1920年寫出《約檀河之水》的張資平,當時人仍在日本東京,是否有機會接觸剛剛在1919年4月22日出印刷廠的《聖經》國語和合本初版?我認為沒有。原因很簡單,張資平的篇名用《約檀河之水》,而“約檀河”這三個字,找遍目前可以看到的中文《聖經》譯本,包括天主教、基督新教、東正教等等,從馬禮遜譯本至今,施洗約翰為眾人與耶穌施洗的那一條河沒有譯為“約檀河”的,一般來說都是譯為“約旦河”。我認為張資平之所以會有“約檀河”這樣的翻譯,原因應該是他所據的文本乃是日文《聖經》之故,就連慣稱使徒保羅寄給羅馬教會的信《羅馬書》,張資平也稱之為“聖徒保羅寄羅馬教會書”。
至於劉浪向馬大傳福音,相當具有象征性意義。舊約《聖經》說:“要以命償命,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以手還手,以腳還腳。”(《申命記》19∶21)然而耶穌在《馬太福音》裏的教訓是“隻是我告訴你們,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5∶44)顯然劉浪正在改變自己的生命,按著新約《聖經》耶穌的教導,他要與死對頭馬大和好之外,還要介紹救贖之主耶穌給他。
回到樟阪,見到馬大已經成為一個賭徒。三天相聚,馬大不斷地賭,賭掉了所有財產,而劉浪則持續為他禱告。然而劉浪在改變的過程中,肉體仍舊與他的靈命拉扯:
……不跟你廢話了,我要走了。他(馬大)用腳踢開木門,走了。
劉浪在心裏詛咒,他覺得他的心已經裂成兩半,一半在自己這裏,另一半在這個出走的男人身上。他的血氣要他衝出屋去,揪住這個家夥痛罵一頓,但裏麵有一個聲音告訴他:為什麼要你來替我抗辯?難道你不相信我做的事已經成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