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們知道河水是流動的,一個流動的生命是變化不居的,應該有改變的可能性,北村絕對意識到這一點,他寫劉浪信主後,重新再看他來回多次的那條河:
劉浪看著河水……田野的布局和普通的樹木以及司空見慣的流水,都在眼中改變了模樣,體現了一種早已存在的和諧。
河水已經變清澈了,其實樟阪離杜村看來並不是太遠,這裏的河水之所以淨化了,更可能是劉浪用另一雙眼睛觀看的緣故。那是一雙透過上帝之眼觀看的眼睛,隻有盛裝上帝的生命才有新的眼光。北村在小說後半段,大量書寫神學。此處他透過傳道人,用了一個簡單的比喻,說明人的生命唯有擁有上帝可以獲得真正的滿足:
人有一個缺陷,不認識神……手套是按手的形象造的,目的是為了盛裝手,人是按著神的形象造的,目的是為了盛裝神……他要進到人的靈裏,作人的內容,成為人的滿足。
更耐人尋味的是劉浪為了傳福音給馬大,再度來到樟阪,舊地重遊,必然有著似曾相識的感覺(déjà vu),可是信主前後感受大大不同,他已經不是之前的存有狀態,他的生命已經進入基督裏麵,換句話說,神進入他裏麵,他也進入神裏麵:相互擁有,相互進入,相互融攝,人與神的生命合一。於是,之前那個看來肮髒卻充滿新奇與機會的場景,此時卻成為一個死亡的場景,從碼頭到雲驤閣,再到市區都籠罩在死亡、恐懼、腐爛、屍臭之中,因為一個重生複活的生命,透過神的眼光看,一切都宛如死去,以往的價值從此成為糞土。於是,就在馬大也歸主之後,兩人再到霍童的船上,在陽光之下,劉浪眼裏的河水有了全新的麵貌:
陽光是一種裏麵深藏著的眼睛,隻有在這雙眼睛注視的時候,萬物才得以清晰地呈現,變得可靠和真實。……劉浪第一次發現河水是如此清晰,他透澈的如同人本來有的麵貌,讓光進入水裏,呈現出河裏潔白的鵝卵石。
陽光,在此既可以是真實的陽光,而更是喚起“裏麵深藏著的眼睛”的象征;陽光當然是外在的,特別以“裏麵深藏著的眼睛”形容,表麵上看似乎存在著矛盾,然而其中是有著一種內在的論證,北村的神學是神創造陽光、雨水,萬物吸收陽光雨水生長,一切都在光中進行;人裏麵的那一雙眼睛,也必須活在神的光中,才能看見萬事萬物的真實麵。於是,劉浪不再用外在的肉眼觀看,而是裏麵深藏的眼睛,在神的光中觀看,代表人是可以透過神的光照、甚至提升到像神一樣的位置,用神的角度觀看世間萬事萬物,就看到了事物本來的麵貌,這是多少哲人、思想家、宗教家夢想的境界:觀照到事物之本質,換句話說,人擁有了上帝之眼!
劉浪生命的角度改變了,似乎經過了一個“神性化”的過程。北村寫道:
劉浪仿佛活在另一個世界裏,從那個世界可以清楚地看到這裏的樹木和河流,以及覓食的牛和羔羊,從那裏他可以把一切交托,因為萬事都已預備。站在那個地方,他要看見病牛回生,啞巴開口,荒野生長,枯草歌唱。
顯然,病牛回生,荒野生長,甚至啞巴可以開口,枯草可以歌唱,那裏沒有病痛,沒有荒瘠,充滿生機、健康、喜樂、歡唱、敬拜與神跡,宛然劉浪已經置身天堂。沒錯,當劉浪的生命容器盛裝神,讓神進到他的靈裏,作為他生命的內容,他就經曆了救贖、稱義、成聖的過程。成聖在某個層麵來說,就是神性化的過程,將肉體取死的罪身交給神,得著新的生命,是盛裝神的生命,擁有神的眼光、能力,成為神性的參與者,與神同活在天堂,最終他變得像神。故事到了最後,馬大跟著劉浪上溯到霍童,準備受洗,在船上,馬大一直睡,劉浪責備他:“你怎麼總是睡覺呢?不能醒一會兒嗎?”耶穌在最後晚餐之後,與彼得、雅各布、約翰在客西馬尼園迫切禱告,幾次責備門徒總是睡覺:“怎麼樣?你們不能同我警醒片時嗎?”北村是有意讓劉浪使用與耶穌一般的口氣,來凸顯他那種轉變為基督的樣式,或“變得像神”的生命狀態吧。這整個的過程正如1953年蘇聯時代的東正教作家洛斯基(v.lossky)在《救贖和神性化》中寫的:
神人基督的降下,使人能夠在聖靈裏上升……基督的救贖之功……與受造物的終極目標直接相關:能夠與神結合。根據聖彼得的說法(彼後一4),成為“神性的參與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