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小說最後,劉浪正讀著舊約《以西結書》33章,似乎以那一個被耶和華神指定為以色列民族守望警戒的先知自詡,其實更像施洗約翰,於是故事又轉回到約旦河。
對於張資平來說,他筆下的“約檀河”之水,在小說內容裏隻出現在詩歌的詞裏,整篇小說基本上都環繞著“罪”這一主題在打轉,犯罪、認罪、赦罪、悔罪,然後改過,歌詞裏的約檀河水隻作為洗禮、除罪的一個固定象征,亦即看不到作為河流的流動意指,其意義基本上是凝結的、單向度的(one dimensional)。就命名上來看,張資平直接稱“約檀河之水”,特別指涉的是某一部分曆史上的、傳統意涵上的約旦河(受洗上的意義,而缺乏爭戰得勝上的意義);而北村的“施洗”的河,不直接稱呼約旦河,點出約旦河最重要的意義非其地理學上的,而是神學上的、存在意義上的。
因此在《施洗的河》裏,北村給了這一條河豐富且複雜的意義。北村透過劉浪與樟阪、霍童間的這一條河水綁在一起的關係,建立起一個“救贖的流體力學”。首先我們知道施洗的河在新約《聖經》裏,指的就是約旦河,在那裏,施洗約翰在耶穌之前為眾人施洗,後來甚至為耶穌施洗,洗禮既代表洗去過去的一切,也代表新的開始,耶穌傳道的事業基本上就是從此展開的。劉浪的生命也一樣,並沒有在洗禮之後停下來,而是繼續往前發展、改變,這一個人的麵貌在轉換——從他所做的事可以窺見,其生命的改變是進行式。
洗禮少不了水,水在河裏是流動的,可以帶走肮髒的事物,洗淨一切不潔淨,於是生命可以重新開始,這是一種動態的生命觀。劉浪因此可以拋下一切愛恨情仇與個人尊嚴,重回樟阪,與死對頭馬大和好,甚至在多次被羞辱後,還帶他信主。北村這麼描述劉浪與信主後的馬大同船,所看見的河水:
萬物都在陽光中顯出它們本來的麵貌。河水在光斑中流動,這是一種不間歇的流動,當黑夜暫時覆蓋它時,仍能聽到河水清晰的流聲。
生命就像河水一樣,沒有辦法停下來,是一種不間歇的流動。這一條無名的河,原本肮髒無比,本來隻會變得更髒,然而北村運用了一種純粹語意上的扭轉,讓河水在陽光之下,變成潔淨生命的施洗的河水,就像劉浪的生命,在生命的大光之中,在基督耶穌裏,不斷地潔淨、改變、得勝。
四、結語
在《約檀河之水》裏,韋生和芳妹是戀人,但在認識神之後,生命好像重新開始計算,相愛的戀人的身份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罪人的身份;從這個分水嶺往回看,原本的愛情要重新評估,其無上的價值被擱置了,另一個問題被放置在最高的優先級,亦即“成為基督徒”或“得救與否”才是最迫切的議題,所以芳妹的信除了告知腹中嬰兒但生三日即行夭折之外,也隻勸他信從救主,至於那一段帶著罪的愛情是否能夠繼續(事實是不可能繼續)已經不是重點。跨過救贖的裏程碑,生命中的一切被重新安排,價值觀的坐標因著基督的十字架,挪移轉換成為一個新的坐標係,帶著救贖恩典的眼鏡審視生命中的每一件事物。
70年後,另一個作品《施洗的河》裏,主題不再放於摻雜在罪裏的愛情,而是更複雜的生命情境:爭奪的是女人、金錢、權力、地盤;展現人性的是貪婪、詭詐、黑暗、殺戮、憂鬱、永遠的空虛。劉浪與馬大兩個人的生命,在遇見上帝之前,是死對頭,是競爭對手,他們相互之間的得勝與失敗,都是相互定義的;他們找不著、也看不到自己生命的終極意義,自己的存在價值是由對方建立的,各自成為對方的參考體,對方也成為自己的參考體,他們的生命綁在一起,相互屬於對方:他們是名副其實的罪惡之生命共同體。因此,在劉浪信主之後,當耶穌基督救了劉浪之後,一定得連馬大一起救,這樣對於劉浪與馬大才完成了救贖之功,如果隻救其中一人,似乎都是一種缺憾,這也就是劉浪在信主之後,一定得回頭拉馬大一把,馬大必須與他一起得蒙救贖,這成為生命中的具有緊迫性的任務。
劉浪和馬大之前是敵人,一對分享罪惡血液的連體嬰;之後是弟兄,一對分享救贖恩典的雙胞胎。
基督宗教的小說創作中,約旦河流淌著,從《約檀河之水》到《施洗的河》,流過了70年的距離,人性與罪惡的描述更加複雜細膩,救贖的工作不僅看到了耶穌的十字架的寶血洗淨罪惡,更在北村的書寫中發現了複活的生命注入了相信者的靈魂之中。
(作者單位:台灣中原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