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移孝作忠與儒學複興——以抗戰時期郭沫若和馬一浮講(2)(1 / 2)

集子編成後,胡仁宇遍請重慶文化名流題詞,並題名《恩海集》出版。這部集子留下了郭沫若的題詩和小跋:

中年哀感廢蓼莪,罔極親恩似海波,讀罷述阡三歎息,遍地棘荊多齟麂。

撫摩頰臂明肥瘠,賢母傷心目已盲,最是彌留思子語,裂人肝肺蕩心腸。

茫茫浩劫實空前,滿地胡塵已五年,欲得報恩歸不得,由來忠孝兩難全。

君子吃虧方可做,小人毒惡猛於蛇,且將心力酬國家,秉母遺言莫惹他。

讀罷寰九所述

胡母宋太夫人行狀,率成四絕,以專哀感,兼以勸慰寰九,古人雲:君子要常常吃虧方才做得,方今國難當前,節哀節變,尤應有以自廣,私人仇怨,可暫時付諸東流水也。

民紀三十一年十月十五日

郭沫若呈稿

畫家呂霞光送來《思親圖》作為喪禮。在畫麵空白處,郭沫若又題詞:

愛是生命的源泉,作畫之得以存續,賴有母愛,一切物彙之得以生存,亦賴有母愛,故紀念母愛必須自愛其生,自愛其生,非貪生怕死之謂,乃當使此生賦有充實崇高之意義,不虛其生也。故遇必要而殺生成仁實亦愛生之極。

這部集子還收錄了郭沫若為《蓮台》之畫所作題詞,在胡仁宇悼念亡母的留言簿上的題詞。郭沫若為何在《恩海集》中留下如此多的題詞,反複表達“孝”之主題?墨跡是心跡的反映,其中有郭沫若自身亡母之痛的深切體驗。郭沫若遠在日本以傳記回顧童年時代時,深情地描述了母親在人格、詩教方麵對他的教育和影響。而自己一別多年,從未歸家,“生不能侍晨昏,病不能奉湯藥,死不能視含殮”。在他撰寫的《先考膏如府君行述》、《家祭文》等祭奠文中,反複提及母親最終死於思子病,他出走20年不曾歸家,郭沫若母親“倚閭之淚,迄未嚐幹”。郭沫若對母親最揪心的愧疚之情久久不能平複。因此,同鄉之誼,亡母之哀,引發他的情感共鳴,故上述所題序跋及詩詞乃發自內心感懷。

在抗戰這一特定的時期,郭沫若回歸傳統,踐行“孝”道,有政治的訴求,也有個人的情感體驗為基礎。馬一浮在複性書院講“孝”,是同樣道理。在孝道方麵,給予馬一浮榜樣的,是他的二姐明珪,魯迅描繪的《二十四孝圖》中種種觸目驚心的行狀,不難在馬一浮的二姐身上找到原型。明珪從小受《烈女傳》的影響,以曹娥為榜樣,立誓侍奉父母,終身不嫁。母親因患肝癌,明珪竟剜下臂上肉做藥引;為確證母親病狀,明珪多次嚐母糞便;母親昏厥之時,竟引帛自勒,願陪母受苦甚至殉葬;母逝後,因哀傷過度,很快香消玉殞。二姐對“孝”的踐行發揮到極致,給馬一浮以相當深的刺激。他曾寫《哭二姐》長詩,其中便描述了二姐剜臂和藥的情景。父母及二姐的早逝,哀痛之情再加之青年喪妻,幾年後嶽父再議以妻妹嫁與馬一浮時,其妻妹又以病亡。幾分榜樣,幾分宿命,馬一浮終身不再娶,為繼往世之絕學而奉獻了自己的全部心血。因此,馬一浮把“孝”看作儒學文化體係推演的公理性前提,是以切膚之情感體認為基礎的。

但郭沫若在紀念冊上留下的墨跡亦不能完全看做私人話語。除了郭沫若,在《恩海集》中還有當時雲集重慶的重要人物50人左右的題詞,作家有夏衍、茅盾、胡風、老舍、田漢、洪深、馮乃超、鄭伯奇、白薇、姚蓬子、臧克家、王亞平、姚雪垠等。亡母之祭的話題經這些民族文化的代言人發揮彙集後,這部《恩海集》也就和郭沫若的祭父儀式具有同樣的性質,即具有抗戰時期國家意識形態話語展示的重大意義。如胡風題詞:“以乳以血以愛哺養後代,即乳以血以愛奉仕國家。為後代爭光明,即為先人盡孝思之至道。”因此,眾多文化人在這本紀念冊上的題詞活動,實際上也是在文化領袖郭沫若引領下,將母教、母愛發揚光大為“以孝民族,以忠國家”(茅盾題詞)的一次宣誓活動。它具有對民族文化的核心價值觀進行文化認同和確證的重要意義。

而馬一浮對“孝”的闡釋,也並不重在血親關係的強調。他認為人是由天地諸元素化合而生,由此推論:自我之身因由天地孕育,因此就是為天下而生,而屬於天下,“謂此身受之父母者,不敢毀傷,則身非汝有。不可得而私也。以此身即父母之身,亦即天地之身也”。以這樣的推論,馬一浮先生將自我之身與天下合為一體,天下為公,君子為天下,為公而行,就是盡孝。馬一浮先生以“孝”為儒學基石,打通“孝”與“忠”、“仁”、“禮”、“義”的聯係,將此合而為一,“移孝作忠”就是順理成章的事。這些看似玄虛的理論,實際上為喚起民眾、獻身國家的行動找到了精神信仰的支撐,在道德和文化的層麵奠定了堅實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