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時代局限與前邊所說詩配畫的緣故,馮建吳先生的文學表述形式是傳統的舊體詩體,似乎轟轟烈烈的新文學運動(如新詩)或時尚文化與他無緣,其實這不過是他的一種選擇而已,觀念新舊也不單在形式新舊,這一點前人所論頗多,如沈從文先生所述辜鴻銘在講台上關於留不留辮子的言論,頭上未留辮子的人,未必心裏沒有一根封建的辮子。建吳先生雖然用舊體詩格,但文淺意深,比興新穎,隨機而發,有著現代人的深刻意識。這即是他在坎坷曲折、苦苦追求藝術的一生中,始終保持獨立人格,不阿權貴,甚至不為五鬥米折腰,堅持純粹的人間操守與人格誌向。興許這更代表了20世紀現代人的精神風貌。同時,他也以古人為師,梅妻鶴子,淡泊自甘,陶醉在藝術的表現與精神的不斷升華中。以上操守,也是他詩歌的主旋律與立意所在。他紮根生活,擅長把人生哀樂乃至苦難化為藝術創造與創新,這一詩意棲居的本質,令他具備了新文化人的品質與界定性。如果單單就文藝形式新舊而論,顯然會落入形式主義的膚淺與狹隘。正如傳記作者描寫馮建吳一段時期受到石魯等長安畫派的影響,畫風為之一變轉為雄奇一樣,馮建吳的詩歌也有著時代的投影,甚至有時代強權話語的植入,但他很明智地把握著分寸,往往寫得恰到好處。觀其畫作,如(《瓜瓞綿綿》、《苦瓜小雞圖》、《稻熟荷香圖》等),引用印度諺語說明問題:“每一小粒的稻米也會投下影子。”(《叔本華美學隨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01頁)其詩歌也一樣,以小見大,反應時代氣息與人生感遇。他在患難困苦年代所作的詩歌心曲抒發,雖然古人如歐陽修有“歡愉之辭難工,愁苦之言易巧”的說法,但真要將愁苦的心情寫得生動、深刻,有新意,像杜甫一般“沉鬱頓挫”而不失赤子之心,有史以來,並不見多,多的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者。而馮建吳的曲折經曆與心靈史,有意承接了杜詩的優良傳統,並兼收並蓄,獨發機杼,創作了川味特色的抒情與敘事相結合的作品,也有“史詩”的意味。梳理馮建吳一生詩歌創作,可大體將之分為五個階段:
一,青年學藝與暢想時代。
二,成年創業艱苦並前程迷茫的描述。
三,蒙難含冤禁閉於鄉間,從事體力勞動與堅持藝術創作時期。
四,教學生涯或伸或屈、或榮或辱、不可預料的特殊年代之表述。
五,躬逢盛世,老當益壯、豪情滿懷的晚年。
這五個不同的時期,氛圍、境遇自然直接影響著馮建吳先生的創作風格與情調,喜怒哀樂溢於言表,思想蘊藉於詩中。但就整體而言,正如馮先生自號“抱一廬”,他抱一守誠,在79年人生中,始終探索追求,與人民大眾保持血肉聯係,將知識分子的個人利益與國家民族緊密維係,在動蕩乃至黑暗的社會時期不失道義堅守。
累債不可解,有道不可伸。中腸結萬慮,世步傷荊榛。逃禪複逃酒,炕火難逃秦。載盆漆室中,鬱鬱常哀呻。幸有香梅花,可以愈幽人。
——《除夕感賦》
詩成於20世紀30年代前期,世亂不堪,為創辦藝術教育事業,馮建吳與同仁負債累累,陷入困境,心情十分壓抑。詩語自然,頗得五言詩的直抒與簡約,哀吟之間,則仍見美的情趣、清趣。該詩歌不啻為一劑心靈良藥。
歲序將殘人未行,渝城客夜風淒清。黃花空抱陶潛節,白酒羞無袁紹迎。與世浮沉聊因循,聽時甘苦托枯榮。自知枉學屠龍技,錯惱天貧冷一生。
——《客夜》
像這樣古典、蕭索的詩作,在馮先生集中不少,很有代表性。雖字裏行間用典不少,但能貼切化入,拚接無痕,易閱讀接收,表現了20世紀前期有誌之士蜷曲難伸的情懷,可謂語字精到。這類詩明顯學習杜詩,采用句中對偶聯結,沉鬱頓挫,鏗鏘有力。“因循”一詞看似簡單,卻也巧用典故,取自李商隱詩《有感》,用得貼切。
除開個人際遇,“哀民生之多艱”,也是馮建吳著力表現的主題。如:
入眼村墟冷,聞風草木腥。感懷脫吟詠,十萬痛生靈。